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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的手榴弹:河南75岁农民之死

澎湃新闻高级记者 沈文迪 实习生 张卓
2020-07-03 11:5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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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75岁的农民刘天宝(化名)和71岁的妻子赵秀音(化名)来说,6月5日清晨的一记炸裂声可能是夫妇俩后半辈子听过最响的声音。

今年六月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丰收季——五月底时,村里的联合收割机就轰鸣着在田间穿梭,一捆一捆的小麦被收割、脱粒;紧接着,他们拿起铁耙走进金黄色的田间,将散落的秸秆摞到一起,方便运走集中处理。

年复一年,这对河南永城的老夫妻就如此耕耘在自家门前的土地里,平静而安详。

爆炸声后,在地里忙活的刘天宝倒了下去,失去呼吸。直到村民们发现了铁耙上的拉环,他们才知道“凶手”是一枚手榴弹。事后经永城公安勘察,这枚手榴弹疑似战争年代残留。

是谁遗落下了这枚手榴弹,这片土地曾经发生过什么,谁该为老人的死负责,成了村民们等待下一场雨水来临时的话题,也成了赵秀音和子女心中永远的痛。

村落一景。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高级记者 沈文迪 图

田里的巨响

自打刘天宝的儿子刘户生(化名)记事起,就家住大王集镇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父母一辈子靠种地为生,养活了他和姐姐刘巧巧(化名)。

如今,他大部分时间在外地打工,每年丰收前回到家中帮父母干农活。他的屋子紧挨着父母的屋子,中间只隔了一堵红砖砌成的墙,刘巧巧则嫁到了不远的外村。

从父母的堂屋走出去不到二十米,便是一片开阔的田野。这其中就有他们承包的四五亩地,每年十月播种小麦,到第二年五月收割;等六七月雨水来临,他们再种上大豆或玉米。

在两季播种之间,小麦遗留下的秸秆必须清理干净,否则无法在下一季继续播种。换以前,农民一把火将秸秆烧在田野,杀死虫害又省事。随着环保工作的推进,焚烧秸秆已成为过去式,农民需要用人力将秸秆清运出去。

村里的宣传标语。

6月5日清晨5点多,刘天宝就起床了,带着箩簸和耧粑(一种带齿的农具,类似钉耙)准备下地。赵秀音在屋里煮了稀饭、蒸了馒头,她想先叫老伴儿吃个早饭再出去,但刘天宝想先把活干了,等回来再吃,赵秀音只能跟着他一起去,儿子也在田里干活。

到了地里,老夫妻俩一个负责耧,把地里散落的秸秆聚拢在一起;一个负责挑,把成堆的麦秸装进车里。

村民用来处理秸秆的铁耙。

没一会儿,赵秀音只见田里冒出了烟,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冒烟的地方突然就炸开了。随着一声巨响,她被掀翻在地,一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等她挣扎着坐起来,另一只眼模糊地看到,刘天宝已经浑身是血,一动不动。

此时他们的儿子刘户生在不远处的田里干活,听见声响后,他下意识回头望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正是父母的所在位置。“看不到父亲了,就看到母亲过去抱他。”

刘户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冲了过去,此时父亲身上已创伤累累,母亲的一侧眼角也在流血。

一位前去帮忙的村民说,刘天宝动了两下嘴巴,什么也没说出来,随后就咽气了,一动不动。

刘户生和村民们立即把刘天宝抱上了三轮车,送往镇卫生院。但早上6点多卫生院还没人上班,在绝望和无奈中,刘户生只能把父亲带回了家。

村民李大成(化名)说,爆炸发生时他正在屋里吃早饭,就听到外面“嘣”的一声,吓得他一哆嗦,以为是外面有车子轮胎爆了。等他出去一看,四下里并无车辆,倒是能闻到一股火药味。再细一看,田里躺了两个人。

事后他壮着胆子走近田里,爆炸的地点接近两片田地的交界处,距离田埂仅几米,除了土地承包人,一般不会有人经过。

现场留下一个直径30厘米、深10厘米左右的圆坑,而在一旁农具的铁齿上,挂着一个不知是铜还是铝制的圆环,附近还有一个八九厘米长的木杆,他大概有数了,“这是耧着手榴弹了。”

弹坑的位置位于田野边,靠近田埂,鲜有人至。

农夫之死

爆炸发生后一个小时,得知噩耗的刘巧巧立即赶了回去,灶台上的稀饭还热着,可父亲已经去世,母亲眼角被炸伤,被送往了县医院。

当天永城公安对爆炸地周边进行了勘查,村民说用了金属探测仪,还带了一条警犬。探测结束后,警方表示事故现场周边没有类似爆炸物。

可村民们仍然心有余悸,妇女们都不愿再下地干活,生怕踩着炸弹。

刘巧巧听现场的村民说,他们看到手榴弹的木杆上还留有联合收割机轮胎压过的印迹,很可能是一直埋在地里,当天老夫妻耧地的时候不小心耙齿钩住了手榴弹拉环,导致引爆。

一位当过兵的村民说,手榴弹的爆炸范围大概在五米之外十米之内,主要是内部爆炸后弹片呈扇形喷射造成杀伤。

他介绍,早年间农民用焚烧的方式处理秸秆,而前年地里又发大水,整个田地都被淹没。刘户生听了直叹气,“(手榴弹)烧没用,砸也没用,水淹也没用,放一百年也没事。”

刘天宝夫妇的屋子。

刘户生说,门前这块地从爷爷那辈就开始种,自己每年五月底回乡农忙,也是守着这块地,种地卖粮挣的钱只够温饱。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会降临在老实巴交的父亲身上。

刘户生说,父母两人均有耳疾,旁人需要大声说话他们才能听见,老两口在一起时互相喊着说话。村民都说,两人不爱说话,串门也不多,大多数时候待在屋里或田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三四公里外的镇上。

“75岁了没跟人家抬过扛、红过脸,以团结为主。慢性子,干啥都慢悠悠的,跟谁都说说笑笑。”一位65岁的亲戚介绍,自己虽然年纪比刘天宝小,但辈分大,刘天宝见了他先主动喊爷。

堂兄弟刘天兵则介绍,刘天宝为人忠厚,喜欢在家门前的园子里种点瓜果,而且会跟同村的村民分享,“2018年和2019年,他都来我家送过瓜,自己提着来的。”

刘家门前的菜园子。

除此以外,村民们对于刘天宝的记忆所剩无几。

6月8日上午,村里刮起了大风,刘天宝的遗体被葬在了田里。没有墓碑,没有贡品,只是田里多了一个土包。埋葬点距离爆炸位置约10米左右,刘家人出门就可以看到。

离家不远的弹坑和坟墓。

刘巧巧说,埋得近一些,这样妈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手榴弹来历成谜

在永城警方的通报中,关于手榴弹的来源只提到了“疑似战争年代残留”,并未提及是哪个年代。

据永城市委党史办公室编写的《建国初期永城县的基本形势》一文记载,永城县位于中原腹地,土地肥沃,因特殊的地理位置,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到了近代,河南地区遭受了蝗灾、旱灾和黄河决口等问题,农业产量严重下降。在军阀混战的年代,河南境内没有势力特别强的军阀,只有小军阀混战。军阀战败以后,一些散兵游勇组建了各种土匪武装,其中豫东土匪孙殿英便是永城人。

刘巧巧听村里的老人说,大约80年前,事发地曾经发生过枪战,当时一帮人追着一个“大麻子”(意指土匪)来到此处,也不知是追的人带的手榴弹还是麻子带的,可能这个手榴弹就是这个时候掉下来的。

1950年,永城县乡镇级组织逐渐健全,开始进行土改复查、剿匪、农业生产等运动。

一位市志办研究员表示,手榴弹来自于土匪是有可能的,但这种可能性不太大。他也提到,永城是个革命老区,发生过太多零散的战斗,淮海战役的终点就在永城东北部的陈官庄乡。

对此,与刘天宝同村、今年92岁的老人刘启华(化名)说,当时爆发淮海战役时他十多岁,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村所在的大王集镇并未卷入到战争中,淮海战役涉及到的永城战区主要集中在东北部一带,距离他们村子约30多公里。

他曾经作为群众支援过前线解放军,当时他响应号召,推着载有粮食等物资的板车徒步奔向前线;走上一天一夜之后,再把前线的伤员拉回来进行安置。

事后陈毅在总结淮海战役胜利的报告中指出:“淮海战役取得伟大胜利的最后一个原因,是人民群众的广泛支前。支前民工达500多万人,遍地是运粮、运弹、抬伤员的群众。”

上述市志办研究员还推测,在淮海战役后期,部分国民党军队溃败后往西南方向逃窜,有可能会途经永城西部。

他补充道,手榴弹也不能排除来自于抗日战争时期。据市志办编写的《永城史话》记载,1940年6月4日,夏邑县长刘贯一曾在大王集镇与伪军遭遇,激战后将伪军击溃。

“可能是逃难时舍弃的,也可能是遗落的,还可能是被打死在那掉出来的,这谁也不知道。”据他介绍,在永城境内发现战争年代的军火并不罕见。他曾在上世纪70年代目睹过铁匠熟练地引爆捡来的炮弹用于炼钢。但近些年来,民间鲜有发现遗落的军火。

一位村民在地里用铁耙处理秸秆。

对于刘户生来说,这枚手榴弹无声地掩埋在他们身边,直到夺去父亲的生命。至于手榴弹来自何处,刘户生显得有些无奈,他表示,他相信当地政府会调查清楚,帮助自己和家人走出难关。

在父亲的丧事结束后,他回到了屋里。等大雨浇透土地,他还是会在埋葬父亲的土地旁种上粮食,“一年到头都在地里,走了也守着这个地。”

农民将秸秆收集到三轮车上,随后运到指定地点处理。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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