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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写|长江江心的汛期抗战:一个镇的撤离与坚守

澎湃新闻高级记者 朱远祥
2020-07-17 09:3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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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洲镇因水而生,位于长江中游冲积而成的洲岛。它与水的博弈,也由此与生俱来。

位于江西九江市东北部的江洲,处于赣皖鄂三省交界区域。其所在的这座超过一百平方公里的洲岛——江新洲就在长江的水中央,东面是鄱阳湖的湖口,长江和鄱阳湖之水在此交汇。多少年来,中国第一江河的江水、第一大淡水湖的湖水,哺育了江洲人,也让江洲人饱受水患之苦。

1998年的洪水,曾把江新洲全部淹没。22年后,长江九江段超出警戒水位2米多,逼近历史最高水位,江洲北面出现江水漫堤险情。

2020年7月13日,江洲镇陆续撤离老弱病残居民4700多人,全镇青壮劳动力则留下来“保卫家园”。数天时间里,在外地务工的江洲人返乡抗洪超过4100人次。此外,1600名解放军、武警和消防救援人员,至今仍奋战在全岛41公里的长江大堤上。

江洲人年复一年地与水抗争,在抗争中撤离或坚守,浓缩了这座江心洲岛数百年沧桑。

依靠平坦地形和丰富的水资源,江洲从棉花基地发展到旅游名镇,但被江水阻隔的交通困局仍是难以突破的瓶颈。是像老一辈一样留守家园,还是离岛另谋发展?许多江洲人在寻找自己的答案。

7月13日的江洲北部。澎湃新闻记者 朱伟辉 图

洪水围岛,四类居民撤离

连接南北两岸的轮渡,是3.6万江洲人通往外界唯一的交通方式。

江洲距九江市区约20公里。从柴桑区新港镇的渡口搭乘渡船,往北横过约1公里的长江江面,10分钟便可抵达江洲渡口。

7月13日至15日,澎湃新闻记者在江洲渡口看到,江边的亭子和少数房屋已被水浸淹。南堤的水位仅低于堤坝1米多,而长约17公里的北堤,多段堤坝已低于水位,江水漫过堤面,幸好有沙袋构筑的子堤阻挡。

7月中旬,江洲渡口边的一些建筑被江水浸淹。本文图片除特别注明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图 

长江由西往东流经江洲时,“开叉”往南北两边流去,江洲由此形成南堤和北堤。江洲镇党委书记陈世超告诉澎湃新闻,南堤平均高24米,北堤平均高22.6米。

受长江流域持续强降雨的影响,7月12日20时,长江九江站水位达到22.81米,与1998年历史最高水位仅差0.22米。根据水位与堤高的数据比对,当时长江水位高出江洲北堤0.2米左右,汛情十分严峻。

江洲镇有15个村(场),共36265人,大部分村民居住在堤坝下的平原,耕地4万多亩,均比堤坝低三四米。如果洪水大面积漫堤或出现堤坝决口,后果不堪设想。

7月12日,江洲镇防汛指挥部发布紧急通知,要求全镇“老幼病残”人员在13日之前全部转移。转移对象包括四大类:65岁以上老人、未满18岁的未成年人、常年患病的村民以及残疾人。

汛情发生后,江洲的部分群众通过轮渡撤离。

两天时间里,撤离的人员带上简单行李,陆续通过轮渡出岛。据陈世超介绍,截至7月13日晚,全镇已转移4732人,包括从本镇敬老院转到岛外敬老院安置的28位老人。

除了敬老院的老人,镇政府并没有对其他转移的村民进行集中安置。陈世超说,许多人投靠亲友,还有不少人在对岸买了房子。

在关于江西水灾的报道中,“江洲告急”引发了社会关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江洲镇有工作人员指出,当时网上出现“全镇撤离”的说法并不正确——镇上的青壮年劳动力仍继续留守防汛,撤离的只是老弱病残人员。

不过,仍有少数老人选择留下。有的家住河堤上,地势较高,觉得比较安全;有的是因为外出务工的子女尚未返乡防汛,所以自己留下来“保卫家园”。

7月13日傍晚,前埂村的村民张远荣告诉记者,儿子在外地没回家,他虽然70岁了,但身体硬朗,所以留下来抗洪,“我家有5亩地,当然要承担抗洪的责任。”

江洲镇团洲村的村民在堤边装沙袋。

留守与返乡,皆因“生我养我的江洲”

大部分老弱病残人员撤离后,留在江洲岛的,一般是40岁至65岁的劳动力,其中包括许多妇女。镇上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大多已经外出务工了。

55岁的良种场村民杨香汉,这十多天都在堤上忙碌。他肤色黝黑,体格壮硕,做事利索,无论扛沙袋还是查险情,都是一把好手。衣服湿透了,他就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干活。

“抗洪这么多年了,我们有经验。”杨香汉笑着说,在堤坝上干体力活,主要靠他们这群四五十岁的庄稼汉,“年轻人一直在外面打工,没种过田,干活吃不了苦。”

7月上旬汛情发生后,江洲镇15个村(场)都组织村民上堤抗洪,每个村都有责任区域。比如团洲村就负责北堤一段1733米的堤坝,这段堤坝的水位时常高过堤面。澎湃新闻记者到这里采访时,村委会主任蔡报益正带着几十个村民用沙包筑堤。

7月中旬,江洲北堤的江水已高出堤面,沙袋构筑的子堤起到关键的防洪作用。

“全村20个组都上了人,两班倒轮着上。”蔡报益介绍,有少数没有劳力在家的农户,轮到上堤的时候,也会花120元一天请人干活。

堤坝上可看到不少妇女,身体好的跟男人一样扛沙袋,力气小的就铲沙、装包。56岁的杨玉凤10年前动过心脏手术,这几天仍坚持上堤,她不敢耗力背沙包,就在沙坑边协助装沙子、绑袋口。

对于这些在江堤上抗洪的女人,有网友赞美她们是真正的“乘风破浪的姐姐”。

7月8日起,长江、鄱阳湖流域连降暴雨,水位急剧上涨,江洲镇抗洪压力剧增。到了7月10日,长江九江段的水位超出警戒水位2.48米。

10日当天,江洲镇防汛抗旱指挥部在镇政府的微信公众号上发布《致江洲在外乡亲的一封信》。信中说,江洲在家常住人口7000余人,可用劳动力不足1000人,目前全镇防汛人手严重短缺,“我们呼吁在外的18至60周岁的父老乡亲迅速回家抗洪……一起保卫生我养我的江洲!”

35岁的余超华在福州的地铁工地上做事,看到微信老乡群里转发的“公开信”,马上收拾行李赶回了江洲;26岁的伍茂林停下手头上的房产中介生意,从外地赶回来就上了堤坝;刚放暑假的20岁大二学生徐欣,从江苏赶了回来;44岁的杨振柱从上海赶回,32岁的李寒从南昌赶回,22岁的熊朝剑从九江市区赶回……

江洲镇党委书记陈世超告诉澎湃新闻,《致江洲在外乡亲的一封信》发出后的三天内,从外地返乡抗洪的人员达到4100人次。

 “我心里放心不下,必须赶回来!”6号村村民李幼高长年在外务工,这次回来后在堤坝哨所值守。他说,前些天以返乡抗洪的事由跟厂里请假,“老板很爽快就答应了。”

据陈世超介绍,7月中旬在一线抗洪的村民和基层干部,达到3400人左右,大伙按“两班倒”轮番上堤。

 “孤岛”不孤

7月8日之后的长江水位持续上涨。比南堤要低一米多的江洲北堤,多次出现江水漫堤的险情。

截至7月16日,17公里长的北堤,大部分堤段筑起了沙袋子堤。子堤高的达到一米多,不少堤段仍在堆积沙袋。筑堤、扛沙袋,这些苦力活的主力军除了数千名干部群众,主要来自解放军、武警和消防救援队伍。

陆军第71集团军某旅的战士在堤边休息。 

澎湃新闻记者在江洲采访期间看到,7月11日至13日,空军驻浔某部、九江市武警支队、陆军第71集团军某旅共约800名官兵,陆续抵达北堤一带抗洪。7月14日,陆军第71集团军“济南第一团”、合肥消防救援支队也赴江洲支援。

据陈世超介绍,7月16日,在江洲抗洪的解放军、武警和消防人员,达到1600人左右。

在堤坝现场,子弟兵冒着烈日铲沙、背沙袋,筑起一排排沙包子堤。到了中午,许多小伙子累得躺在堤边阴凉处,抓紧休息一会。

7月13日下午,九江市民夏云带着几位“骑友”,给江洲北堤上的空军驻浔某部战士送来300斤西瓜、10条本地香烟等。“就是给战士们带去我们一点心意,让他们解解乏。”夏云说,得知部队官兵在江洲抗洪后,她和十几位骑友凑了三千多元买物资。

与夏云同行前来“慰问”的周小平,曾经当过10年兵,多次参加抗洪。正是他提出要买些香烟,“我自己就有体会,扛沙袋累了,抽支烟最解乏。”

在江洲东北部的堤坝上,一位老大爷抱着自己种的两个大西瓜,送给堤边71军几名大汗淋漓的战士。

“老百姓这么好,我们扛沙袋都更有劲了。”一名战士告诉澎湃新闻。

抗洪期间,江洲上的军警与民众屡次产生充满“暖意”的互动。7月12日,九江武警支队在网上发出致江洲父老乡亲的公开信,题为《我们都是江洲儿郎》,信中写道:“请父老乡亲放心,哪里有险情我们就出现在哪里。”

这段时间,江洲镇防汛抗旱指挥部是全镇防汛的指挥调度中心。指挥部办公楼是一栋两层楼房,建在长江河堤边。这里时常可见民政部门和公益组织运来抗洪物资。几公里外的江洲镇政府则冷清多了,办公室很难见到干部职工的身影,一楼黑板上写着简短的通知:“所有防汛干部吃住在堤,食堂不安排用餐。”

江洲的汛情经媒体报道后,引发大量网友“声援”。许多人在社交平台上留言:“江洲挺住”“孤岛不孤”……

随着三峡水库调减出库流量、鄱阳湖单退圩堤进洪,长江九江段经历22.82米的超高水位后,从7月13日开始逐渐回落。长江水利委水文局的监测数据显示,到7月16日20时,长江九江站的水位降至22.27米。不过,这一数据仍高于警戒水位2.27米。

7月14日,江西省委书记刘奇调度防汛工作时指出,未来几天长江流域降雨强度较大,江西汛情依然严峻,防汛任务依然繁重。就在三天前,刘奇曾坐轮渡登上江洲岛察看水情。

“现在还没到放松的时候。”江洲镇团洲村村民余太唐告诉澎湃新闻,目前虽然水位有所下降,但堤坝长时间被水浸泡,容易产生渗水甚至溃堤的风险。

今年63岁的余太唐左脚痛风,走路一拐一拐的,一周来仍坚持上堤防汛。他担心村里的年轻人没经验,这几天常叮嘱年轻人多到堤坝下方巡查“泡泉”——出现泡泉时,江水通过坝体渗透出来后,如泉涌一般。“发现了泡泉,你要用石子去堵,不是堵水,是堵沙子。”他说,“如果沙子从坝里面冲出来,那里面就空了。”

江洲南堤已完成部分治理工程。

治水与避水

余太唐在防汛细节上的谨慎,与他经历过1998年特大水灾有关。那一年8月,江洲南堤洲头段约300米的堤坝发生溃决,导致全岛被淹。

1998年之后20年里,江洲虽未再发生“百年一遇”的特大洪灾,但大部分的雨季仍需防汛。团洲村委会主任蔡报益记得,近几年仅2018年不用抗洪,“2016年我在堤上38天,2019年在堤上13天。”

许多村民对年复一年的防汛抗洪习以为常了。住在北堤边的良种场村民李国志,他的家就是一座防汛哨所,这段时间每天都有村民来值守。整个江洲镇南北两边的长江大堤上,有防汛哨所超过170个。这些建于堤边的哨所,大部分是村民的家——家是哨所,哨所是家。

江洲镇的“全民”防汛体系,显示出数万江洲人保卫家园的决心和经验,某种程度上也是囿于特殊生存条件下的无奈。

江洲镇所在的江新洲,历经两千多年的江水冲积而形成。今年64岁的6号村村民杨振贵告诉澎湃新闻,他以前听爷爷说起,其祖先到江洲岛开荒后已繁衍十二三代人。按时间推算,岛上有人居住应是两三百年前的清朝初期。

江新洲位于长江之水的中央,而且是长江与鄱阳湖的交汇水域,故数百年来水灾频繁。解放后,江新洲建成了约42公里的绕洲长江堤坝。据江洲镇水利建设委员会负责人罗小云介绍,岛上江堤是按20年一遇的抗洪标准建设。1998年洪水之后,国家水利部门沿堤坝回填土方100万立方米,修复了站闸,并进行港渠清淤。

2019年9月,九江市柴桑区水利局动工建设江新洲大堤除险加固工程,该工程总投入超过2亿元。罗小云介绍,全堤的治理是按24米的水位标准进行,目前完成了大部分深层搅拌桩防渗墙工程,以及一些吹填、护坡、防浪墙项目。整个堤坝的除险加固工程,计划在2021年6月完工。

“明年完工后,今年这么大的洪水都不怕了。”当了多年村干部的蔡报益笑道。

虽然长江大堤不断加高加固,但许多江洲人对1998年水灾仍心有余悸。蔡报益告诉澎湃新闻,1998年之后,许多村民到对岸的新港镇和九江市区买房子。江洲镇多名干部和村民证实,20余年来,全镇大概有三分之二的农户陆续到对岸买房居住。

6号村的村民杨振刚长年在九江的工厂打工,2016年他在九江市区买了房子,去年把孩子和父母也接了过去。“守着江洲这几亩田没用呀,怎么生活?”杨振刚分析,很多人到对岸买房,一方面躲避洪涝灾害,一方面也是为了谋生。

被江水阻隔的江洲。

 过去的棉花,梦想中的桥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位于江中之洲的江洲镇,虽然有水患之忧,但平坦的土地、丰富的水资源,也让这里具备发展农业的先天优势。

127平方公里的江新洲中,江洲镇占了约85%的面积,其他区域属于另一个科级单位——国营新洲垦殖场。

解放后,江新洲经过多年开荒,成为了江西主要的棉花生产基地。曾几何时,这里的农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植棉花。

9号村的村民吕修明种了20多年棉花。他告诉澎湃新闻,近10年来,化肥农药价格不断上涨,但棉花价格仍维持在1斤3元左右。他算了一笔账,种植棉花周期要8个多月,亩产大概500斤,而化肥农药的成本,一亩要花去400元左右。

由于种棉花不划算,许多村民一度改种水稻、玉米和大豆。吕修明介绍,2015年之后,农户们很少种植棉花等农作物了,田土大多流转给少数种田大户。

江洲的工业企业不多。因此,出岛务工,成为大多数江洲人主要的收入来源——年轻人一般进厂,中年人多数在建筑工地干苦力。

这座四面环水的洲岛与外界的交通,一直是制约经济发展和民生保障的瓶颈问题。

直到如今,进出江洲依然靠轮渡。无论骑摩托车还是开汽车,都得通过渡船载车过江。每天的渡船从早上六点开到晚上六七点,平常一小时一趟,每趟的乘客票是每人1.5元,渡车则16元一辆。为了航行安全,九江市海事局规定:渡船不得夜航,遇到大雾等恶劣天气也不得开航。

也就是说,每天到了晚上,江洲就完全成了一座“孤岛”——岛外的人进不去,岛里的人出不来。

九江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一名医生2016年曾在网上发贴称,江洲老乡如果晚上突发疾病,往往不能及时送市区医院就医,因此耽误抢救时机。江洲有镇中心卫生院,但治疗大病受医疗条件的限制。

正是由于医疗、教育、交通、谋生、水患等多方因素,这些年从江洲“撤离”的村民不断增加。到对岸买房后,有人时常往返于两岸,有人则完全在对岸定居下来。

江洲的许多老人,还是选择了留守。杨振贵的两个儿子都在岛外买了房子,他老伴也跟着过去带孙子,可64岁的他仍一人留在江洲——他觉得自己离不开这片养育他的土地。

其实,这些年江洲的发展变化比较大,比如风力发电、旅游,但被江水阻隔的交通问题依然是个难题。不少人呼吁建一座连接对岸的长江大桥,称这是江洲人的“百年梦想”。有人还在网上称:“要是修桥,我愿意花五千块钱买鞭炮祝贺。”

对于建桥,村民吕修明觉得是未来的梦想。他说,架一座长江大桥需投入数十亿元,这样的工程对于江洲来说太大了,“我们这里人口只有几万,又没什么大企业。”

“要是修座桥,我肯定会回来。”已在九江市区买房定居的杨振刚说,江洲岛是他永远的家园,“这里风景好,空气也好。”

    责任编辑:徐笛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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