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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被蛇咬后,我决定进山当一名采菌人

2020-07-26 09:3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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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星子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 职 业 故 事 -

在我们本地,不认识的菌子是一定不敢吃的。但我已经卖红了眼,渐渐的,我采菌时也不再甄别,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菌装进篓子里,最多只在卖给游客时,心里祈祷:希望他们吃到的菌子都是安全的,希望他们能把菌子煮熟。

前些日子,朋友到弥勒出差,让我给他推荐好吃的菌子。

现在正是云南菌子最多样鲜美的时候,弥勒又是我的家乡,虽不是旅游地,没名气,但也和云南其他地区一样,喜爱食用野生菌,也有正规的野生菌市场,于是我当即给他介绍了几种。

晚上,朋友直叹野生菌的鲜美,并开玩笑:“我都不想回去上班了,住在这里,每天自己挖自己吃,爽得很。”而看到这句话,我却久久不知如何回应。

这些年,随着菌子的市场缺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山野乡民上山采菌,我也曾是其中一员。正因如此,我深知采菌并不容易,虽不似“捕蛇者说”那样危及生命,却也有艰难危急的时刻。

· 1 ·

我出生在弥勒的一座小村庄。村子靠山,除了进村小路,四面都被山环绕,连去最近的镇上都得将近一个钟头。村里人世代都是农民,遵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生存原则,坐落在村子后的连绵大山就是我们饱腹、充盈家用的宝库。

早些年,爷爷会进山挖药材卖给药铺;庄稼青黄不接的时节,村民也常进山采菌,野生菌是我们每家每户的常见食物。

后来,父亲也继承了这样的传统。2010年左右,野生菌市场开始红火,菌子便不再只是我们的日常吃食,父亲开始职业采菌,卖给来村上收购的商人。

那时,我对父亲的采菌工作并无过多印象,只知道他卖菌,经常晚上出门,却鲜少见他把菌带回家来,也从未见过他的客户,不知他是如何做生意的。直到2014年,负担家庭的压力落到我的肩上。

那年暑假,结束了高考,我突然有大把时间挥霍,看小说、去朋友家玩游戏,从不过问家里的事。谁知一个凌晨,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把我吵醒。我听到母亲开门,小叔的声音随之响起。他的话说得又快又急,但只从“被咬了”“在医院”等几个关键词,我就拼出了真相:父亲进山时被蛇咬伤,这会儿已经送去了镇上的医院。

那是一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我一下从床上蹬起来,出了房间,发现母亲和小叔的表情十分凝重。母亲让我留在家里,自己则和小叔出门,要去银行取钱交医药费,还要去医院看望父亲。

七月的夜,山里气温宜人,本是好睡的时候,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父亲的情况,也对他凌晨在山上被蛇咬很是纳闷。

熬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往医院,得知父亲已经注射血清,情况大体稳定,才放下心来。而我这时才知道,此时是菌子生长的好时候,为了多挣些钱,父亲昨晚是和小叔进山采菌去了,却没料到碰上这样的事。如今父亲身体抱恙,采菌却一天都耽误不得,于是我思前想后,决定代替父亲进山,学当一名采菌人。

· 2 ·

说来也是幸运,当时正是采收鸡枞的好时候——连下几天大雨,湿润的土壤和闷热的空气把菌子捂了出来。

鸡枞,是这些年越卖越贵的珍馐。它在白蚁分泌的孢子和土壤矿物质等作用下生长出来,因生长原理复杂,又只扎根在蚁穴上,而至今无法种植,采摘时也只能全靠人工。

父亲告诉我,为了收到上好的菌子,收购的商人都在早市前的凌晨四五点守在村口,等着挑选村民的收获。而为了保证菌子新鲜,我们必须凌晨挖菌,这样才能让刚出土的菌子直接送到市场,一环扣一环,大家才都能拿到好价钱。

父亲说:“这帮收购的人,精得很!稍微不新鲜都看得出来,不新鲜的他根本不会买。”

于是我和小叔掐好时间,凌晨两点出发进山。

对于以采菌为生的村民,大家对采菌范围早已做出了明确划分,哪家负责哪片山头,切不可采到别人的地盘去。

我们负责的山头离家不远,小时候我常到这里玩耍,熟得很,谁知夜里的深山却不是那么回事。

采菌子和爬山不同,不能走常规上山的路,而要到沟里去,还要拨开沟上覆盖的落枝、腐败树叶。除此之外,还要提高感官,避免危险,譬如下过雨的夜晚,要当心塌方滑坡。

我们的视力受到黑夜限制,只能依靠手电筒向前,推进速度比白天慢了许多。好在鸡枞生长的地方每年都固定不变,没多久,小叔就在一个蚁穴上找到了鸡枞。

鸡枞长着十分容易辨别的模样:奶白色菌杆由粗到细地从土里伸出来,最细的顶上撑着一朵灰色的菌伞。王叔向我解说,越大越长越完整而菌伞还未展开时的鸡枞,品质最好,能卖到最高的价格。

于是我拿着工具,小心翼翼顺着菌杆往下拨土,几乎要趴在地上,既不能破坏鸡枞的完整性,又要保护好蚁穴,否则如果蚁穴被破坏,明年这里就长不出鸡枞了。然而,第一次采菌总是生疏,我对菌伞下菌杆的长度把握不准,仍有鸡枞被我拦腰斩断,要么残缺不齐,要么把菌伞弄得分离。

看似简单地采菌子,我却已经满头大汗,踉跄站起来,跟着小叔前往下一个白蚁窝点。

凌晨五点多,我们终于回到村上,四周还是静悄悄的,而开着三轮车的收购商早已等在村口。我们和其他采菌的村民一起陆续聚集过去,放下篓子,展示自己的所得。

小叔和老板攀谈时,我看了一下蒙蒙亮的天空,想起平时这会儿我还在睡觉,而父亲已经完成了一天的第一项工作。

我们这天的收获不错,除了半篓鸡枞,能卖到每公斤150块的价格,还在路上捡到了其他菌子,也能卖钱。令人遗憾的是,因为有些鸡枞被我弄断,老板看不上,收入比我预想的低了一些。

当晚,母亲把卖不出去的鸡枞洗净撕开,混着葱花炒肉让我给父亲送去。路上我路过朋友家,却没再想和他玩游戏。

· 3 ·

那以后,我每天凌晨都去山上采菌,也认识了许多菌子,譬如黄色凤尾菇一样的鸡油菌,或是带着肥厚的粉色菌伞、煮不熟就会中毒看见小人的见手青,渐渐不需要小叔带路。

我在家里的生活也改变许多,不再轻易向母亲要钱,而为将来上大学的花销做打算。但有一段时间,我采的菌子总是卖不出去。

几个关系好的采菌人会为同一个老板服务,父亲、小叔和村上的张叔、刘叔,也一样。我们采的菌固定供给沈老板,见手青60元一公斤,青头菌40元一公斤,收购价都是早已谈妥的。但一连几个早上,沈老板都以价格太高为由,不再收我们的菌子。

白挖了几天菌,我有些着急,把大个头的鸡枞翻上来,求沈老板再看几眼:“老板,不贵了,你看我挖的这么好,又新鲜又完整。”但沈老板很是犹豫,最后开出80元一公斤的收购价,比平时足足少了一半,其他菌子的价格也被压得很低。如此一来,我不愿卖了。

我们拒绝后,沈老板果真双手一背,走掉了,而我的菌子还灰溜溜地躺在篓子里。我不敢强行卖给其他采菌人的老板,怕坏了行业规矩。

卖不出去的菌子带回家,母亲用来炒肉、做汤,十分鲜美,我却吃不下,忍不住和父亲商量:“干脆我把菌子带到城里大市场去卖吧,价格比收购价高一倍。”但父亲不同意,因我们没有三轮车,只拿着半篓菌子进城不划算。

重要的收入来源被堵,父亲很是操心,经常皱着眉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谁知一晚,我快要睡下,小叔和张叔却来了家里。他们颇为神秘地和父亲在客厅嘀咕许久,并告知我当天先不用去采菌了,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而没过几天,父亲面上的愁云仿佛又被吹散,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可以继续去挖菌子。我忍不住问:“到底怎么回事,之前说不去挖,现在又能挖了?现在挖难道有人收,找到新老板了?”

父亲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而后告诉我,张叔调查到,沈老板之所以嫌我们的贵,不再收我们的菌,是因为刘叔叛变了。据说刘叔开始带自己的小叔子一起挖菌,想打造自己的挖菌网络,不再想和我们合作。于是他暗中联系了沈老板,愿意以低廉的价格把菌子卖给他,沈老板当然同意,就不愿再以原价收购我们的菌子。

“太可恶了,”我气急叫嚣,“不合作不会去联系别人吗,非要耍这种手段?那现在怎么办?”

说到这,父亲又叹了口气。他说小叔气不过,已经一气之下捣了刘叔山头上的几个白蚁窝,这意味着那几个点再长不出鸡枞。

父亲说:“这种办法虽然解气,但是效果短,如果他也来捣我们的蚁窝,这件事就没个完了。”过去就常有采菌人为了价格战,互端对方蚁窝,最后引发打架斗殴的事。

好在刘叔也知自己理亏,没有把事闹大,也不再压着价格,我们和沈老板又恢复了合作关系。但父亲告诉我,捣毁蚁窝的事不可做,因为这样只会一损俱损。

· 4 ·

因为野生菌的价格越卖越贵,适合食用的时间又正值我的假期,譬如6、7、8月适合吃鸡枞,1月和2月能吃松露,所以大学期间,我经常进山采菌,帮忙补贴家用。后来供给收购老板的收入已经不再能满足我,我便白天也进到山里采菌,混合着隔天剩下的菌子,一起带去游客区售卖。这些外地人看不出新鲜度,不了解价格,让我吃到不少红利。

实际上,国内野生菌有八百多种,目前明确可以食用的只有一百多种,常见的就更少了,只有三十来种。在我们本地,不认识的菌子是一定不敢吃的。但我已经卖红了眼,渐渐的,我采菌时也不再甄别,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菌装进篓子里,最多只在卖给游客时,心里祈祷:希望他们吃到的菌子都是安全的,希望他们能把菌子煮熟。

直到有一天,一对二十出头的情侣和我买了青头菌后,又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在我的摊位前,翻出一些菌子,让我帮忙鉴别,他们买的是否是鸡枞。

他们穿着崭新干净的衣服,口音陌生,和野生菌市场上身上满是泥块的我们很是不同,一看就是从外地来凑热闹的游客。男生问我:“这是我刚才在那边买的,老板说是鸡枞,小的是鸡枞花,你看是不是?”

我只瞟了一眼,就在心里发笑:每棵只有拇指大小,通体灰色,外地人可能看不出,我们却一看便知,这哪里是鸡枞,分明是我连见都没见过的野生菌。而这一袋几两重的假鸡枞,掺两小束鸡枞花,就能买到60元,我直叹那位老板什么都敢卖,骗人的话也敢说,却也理解这些年为了赚钱,确实有不少人用假菌冒充鸡枞。

但大家都在卖场做生意,我不能直接指明,只好告诉那对情侣,这种菌我没见过,并叮嘱他们:“陌生的菌都可能有剧毒,不能确定的品种,你们千万不要吃。”毕竟小拇指大小的菌子都可能毒死人。

然而,他们似乎心疼买这假鸡枞所花费的钱,仍旧把菌提走了。我有些担心,却也没有办法,这才知道卖假菌的危险和可恶,再也不用陌生的菌子滥竽充数。

那段时间,本地新闻经常播报游客因误食有毒的野生菌而病危住院的消息,政府便不再允许我们胡乱售卖,而是和商业大头合作,批量收购我们的菌子,筛选合格的才能投入市场。菜市也辟出了专门的野生菌售卖区,方便出事后溯源,还在墙上挂满警示:慎食野生菌,防食物中毒。

那以后,野生菌市场乱象少了许多,虽食菌中毒的情况依旧每年发生,但大家有了敬畏之心,舍命尝试的人终究是少了。

· 5 ·

毕业后,我忙于工作,能回家帮忙的时间不多,但野生菌的价格已经翻了多倍,各地收购商齐聚家乡,野生菌变得供不应求。

一次回家,我见到父母正面露红光地谈论些什么,仔细一问才知,原来父亲白天在树林里挖到了一株大鸡枞。

我们平时挖到的鸡枞,多为十几厘米长,而其实鸡枞能生长的长度不限,我曾听说早些年,有人挖到过一米来长的鸡枞。父亲找到的这株鸡枞也有将近半米,菌伞尚未打开,菌杆粗壮结实,是近年我们挖到的最佳鸡枞。

谁知当晚,鸡枞并没有上桌,反倒被父亲卖了出去。我十分纳闷,毕竟过去我们总是把最难得的菌子留下来,满足口腹之欲,或泡酒,再把其他的卖给收购商。父亲向我解释,如今上等野生菌的价格越提越高,难得的干巴菌就卖到一斤800元。这种价格,让许多采菌人将留下来自己吃视为浪费,于是大家大都选择将菌子卖出去。

而这些上等菌子也不会出现在市场供人挑选,只会被端上出得起高价的人的餐桌。

这些年,随着野生菌价格水涨船高,许多高价菌子有了人工培育的品种,譬如黑皮鸡枞。但“野生”二字仍有魔力,培育品并不能把价格拉下来。不久前,我又听收购老板说,现在许多商人开始做菌子出口的生意,把鸡枞、松茸和不知名品种出口到日本等国家。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或许届时菌子的价格会更贵,父亲的餐桌上更不会出现往往需要他辛苦几年才能寻到的上等菌子。

原标题:《父亲被蛇咬后,我决定进山当一名采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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