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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属的阶级正在扼杀美国的民主:读《新的阶级战争》

2020-07-27 19:0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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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不能、信誓旦旦不能、道德不能、多大的好意都不能、宗教也不能制约权力……只有权力能制约权力。”詹姆斯·伯恩汉姆(美国哲学家, 1905-1987)

美国社会里阶级是什么?很多人说美国有三个主要阶级:上层、中产、下层。美国的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从美国皮尤研究中心2018年对美国社会的调研结果看,美国的上层阶级占19%, 中产阶级占52% , 社会下层为29%。 一个四口之家的中层年收入最高值在19万美元左右,中产收入平均为8万美元左右,最低为3万美元左右。

从3万到18万,这个中产阶级的定义如此之宽泛,难怪美国人大多都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而现实中我们都知道,一个家庭挣3万和挣18万可以说是完全不同,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之间的阶级差别是不被看见的,其实又是显而易见的,可见,这个以经济收入作为阶级的定义是非常不准确的。这个定义创造了虚幻的中产阶级所属感,是大多数人都生活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满足感里,这就是意识形态的幻觉。

麦克·林德(Michael Lind)2020年1月出版的新书:《新的阶级战争:从管理精英阶级手中拯救民主》(The New Class War:  Saving Democracy From the Managerial Elite) 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美国的阶级斗争、阶级矛盾和阶级较量。请 注意:他把这场阶级斗争定义为“阶级战争”(Class War),这是惊心动魄的,因为“战争”有你死我活的意义,而斗争是博弈,是妥协。林德把美国以及西方世界的两个主要阶级之间的关系定义为“战争”,可见他认为这个问题的严重。

正是在“生死”的意义上,林德在这本新著中论证,美国的民主正在被一个新的阶级,即具有大学学历的、收入丰厚的、聚集在高收入地点的统治着政府、经济、和文化的管理精英管理阶级 (Managerial Elite)杀死。这个阶级的对面,就是是生活在人烟相对稀落的地区、受教育程度相对低得多的、大多是白人的工人、农场主和各行各业的小业主和雇工——这些人是美国人的大多数,当然其他有色人种的从事同样工作的人们,他们也是这个阶级的成员,简单地说,就是城市里的管理精英和广大乡镇的从事具体劳作的劳工之间的阶级战争。

这两个阶级之间正就以下议题而展开战斗:移民、贸易、环境保护和社会价值。目前是管理精英阶级占上风,而劳工阶级正在失去他们的地盘。其结果是,曾经赋权给劳工阶级的美国传统资本主义体制逐渐瓦解和衰落,权力从劳工阶级手中转移到那些管理阶级手中,这些人是大公司的执行官或管理人员们,是律师法官和大学的教授们,是媒体从业人员们。精英阶级人员们以自己的权力地位,正在伤害美国的劳工阶级和穷人,虽然这些人中有一部分人常常以自己代表“弱势群体”而自称。

一场革命发生了,在序言里,林德把2016年英国脱欧选举和美国的总统选举看成是“革命”发生了,而不是如很多人描述或定义的,那些落后地区的落后的人们或红脖子们愚蠢造成的,或者就是那些劳工阶级在做违背自己阶级利益的投票,因为劳工阶级很愚蠢。到底在发生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革命?这场“民粹革命”还在进行中,法国、德国、意大利, 甚至瑞典等等国家,“民粹”运动正在步步走向胜利。欧洲、北美和英国都在经历着自1960年代以来或者是1930年代的最大的政治动荡浪潮。

这场革命的主题是什么呢?在美国,其根本议题是移民与贸易,在英国是移民与国家主权,在德国和北欧是怎样接受大量的穆斯林移民,在法国表面上是油价导致的黄马甲与政府,不过,林德教授认为,其实这些都是表面现象,真正的主题是“权力之争”。一场两个阶级的权力之争,在“权力”的三个领域里正你死我活地斗争着。林德分析,社会权力存在于三个领域:政府、经济和文化。在这三个领域里,社会权力是阶级矛盾的地点所在,而在今日西方这三个领域是新的阶级战争的前线。

回顾西方近代历史上的阶级战争:一百五十年前,在早期工业化的过程中,农业社会结构被新的两个阶级之间的战争打得粉碎:一方是工业化中从农民转向工业的劳工和服务业的劳工;另一方是中产阶级、资本家以及后来加入的大学里受过教育的管理阶级和职业人士。阶级战争越演越烈,从社会主义思想的流行就可以看出当时阶级矛盾的激烈,这种矛盾导致最后双方的不得不妥协,妥协创造了“民主的多样化”(democratic pluralism)社会结构。在“民主的多样化”社会结构里,工会、农民组织以及各地教会领导与政府、经济和文化上的国家精英争夺权力,迫使精英阶级让步,妥协,形成了民主的多样化,这样的社会结构给西方带来了巨大的经济繁荣,社会不平等逐渐缩小,二十世纪的上半叶就是这个过程权力斗争的过程和结果。

但自1960年代以来到现在,社会结构转型,精英统治阶级从过去的布尔乔亚资本家逐渐转化成受过大学教育的管理人员和各种职业人员,这个新兴的统治精英没有传统布尔乔亚资本家对与劳工阶级斗争的恐惧,他们也不在乎劳工阶级的利益,不愿意向被统治的阶级让步,精英统治阶级通过提倡追求物质生活,追求不可实现的价值,逐渐瓦解了二战后的社会结构,新的结构,林德教授描述为“技术官僚新自由主义”(Technocratic neoliberalism)。

新的社会结构表现在经济领域里,是大公司提倡的去工会化、损害劳工阶级利益的劳工市场的去管理化。大公司以及各种行业全心拥抱全球金融套利,以雇佣海外廉价劳工的形式或贫穷移民的形式,削弱工会,逃避国家对劳工市场的管理限制。

在政治和政府领域,党派由过去的地方群众组织变成了由捐助者和媒体控制的组织,过去的民主的全国性的法律制定者们已经被受过高等教育的在法律专家、或跨国专业人士等替代,这些人比人口中的大多数的劳工阶级有更大的影响。在文化领域,包括媒体和教育,地方性的宗教和民事组织已经失去了权力,取而代之的是与社会精英们的经济社会价值观相同的各种活动者们。

“技术官僚新自由主义革命”——这个转型,在西方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管理精英们从上到下操作的转型,给他们自己越来越大的权力,导致了下层劳工阶级的反弹,民粹主义的兴起,劳工阶级,特别是本土劳工阶级,感到自己日渐无力,很多劳工并不是白人,比如29%的美国拉丁裔人投了川普的票,大量的被疏离了的劳工选民意识到现今的政治体制不代表他们的利益,他们希望砸碎现今体制,于是转向美国的川普、英国首相约翰逊、法国右翼玛丽·拉·潘或意大利的马蒂欧·萨而维尼这类夸口要“把沼泽地弄干”——改变体制的政客。

这些蛊惑人心的政客有相同的特征,他们都是反建制派,即反对占统治地位的新自由主义建制。在经济领域他们都提出限制移民,控制贸易,防止进口货物与国内的竞争,防止移民与本土劳工竞争工作;在政治领域,他们攻击新自由主义为腐化和精英主义;在文化领域他们攻击多元文化主义和全球化,并故意坚持政治不正确,以表明他们对“政治正确”的行为方式的鄙视,而政治正确是受过高等教育管理阶级成员的标志。

美国的以及欧洲的民粹主义真的取代了技术官僚的新自由主义吗?根本没有,根本也做不到,他们只是选民的一部分,他们本身就支离破碎,没有一个系统的政治主张。其次。民粹主义政客绝大多数都是骗子,这些政客本身就是腐化分子,很多也是种族主义者,虽然他们的这些特点被他们的政敌夸大,但从历史上看,民粹主义虽然能赢得一些选举,但很少能真正成功。面对享有权力的统治阶级,该阶级具有垄断性的专长、财富和文化影响,民粹主义面对这样的统治阶级,基本没有成功的可能。

为了应付民粹主义的反叛,西方管理阶级精英可能会对民粹以及劳工阶级进行压制,限制他们的政治活动,或压制不同政见的媒体,他们也可能会做出一定让步,在移民问题、贸易和国内政策方面做出一定让步,但他们不会真正愿意与大多数分享权力,即使通过再分配而跟劳工阶级分享一定的财富,即使装样子尊重大多数的劳工阶级,但新的阶级战争却不会因此停止。西方要取得真正的阶级和平需要给本土和移民的劳工阶级赋权,需要真正恢复劳工阶级在政治、经济、文化三个领域内的决定权力。如果管理精英阶级不愿意这样做,这场阶级战争不会停止,只会愈演愈烈。

林德教授认为:蛊惑人心的民粹主义只是病象,技术官僚新自由主义是疾病本身,而民主的多样性才是对症下药的药物。

《新的阶级战争》是一本小书,二百多页,很容易读。我在翻译这个书名的时候,没有翻译成“新阶级战争”而译成“新的阶级战争”,以此强调是新的阶级之间的战争。

这本书一共有九个章节,各个章节都很精简,第一章解释新的阶级战争;第二章讨论新的阶级战争的地点——城市中心点与广大的小镇和乡村;第三章回顾历史,作者认为的美国民主的多样性时代,多样的民主怎样保证大多数劳工阶级的利益的;第四章讨论从上层开始的新自由主义怎样“革命般地”转变了美国;第五章描述民粹主义怎样从下层反抗这种上层来的新自由主义革命;第六章关于新自由主义怎样妖魔化民粹主义的;第七章是关于新自由主义即使希望改革也不会取得阶级妥协,第八章和最后一章提出新的理论:要重新赋权给劳工阶级,只有劳工阶级能跟管理阶级同享权力,美国以及西方才可能重新建设民主社会,建设一个多样化的民主社会,其根本点是“权力”的再分配和共享。

他论证管理精英阶级正在杀死美国的民主,劳动人民必须从管理精英阶级的手中,夺回被剥夺的权力,西方民主才会被拯救和重建。

在本书的开始,作者引用了两位前辈思想家的话,一位是美国自由主义理论家阿瑟·史烈辛格,他的话说:“阶级问题是这样的:如果要保有自由,阶级冲突就是基本的,因为阶级冲突是抗拒阶级统治的唯一的屏障;但如果阶级冲突激化了,就可能会摧毁维持自由社会的共同准则及其重要的肌理。”另一位就是我在本文前引用的哲学家詹姆斯·伯恩汉姆。

关于美国的阶级斗争,我所阅读的书谈得不多,这是一本让我开眼界的书。我也很少想到劳工阶级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看了去年获奖的影片《美国工厂》之后,劳工阶级的命运才成为我关注的议题之一。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这样的大学里教书的,也是管理精英阶级的一员——大公司、金融界、政府、媒体、教育界以及职业人士。我甚至没有想到过,我为什么一直“左倾”而跟劳工阶级的兴趣完全不同。我以前认为这些劳工阶级大多都是红脖子,他们投票反对的是自己阶级的利益,这本书问我:真的吗?你真觉得劳工阶级都是傻瓜吗?这本书让我质询我自己的思考。

我意识到美国发生的阶级斗争,这不是左派与右派之间的斗争,传统的左右两派已经无法描述已经和正在发生的阶级冲突和阶级战争。新自由主义者既有左派也有右派,管理精英阶级也是如此,劳工阶级也是如此,并不是黑人都是左派或白人都是右派,并不是“白左”与“白右”的斗争,而是精英阶级与劳工阶级之间的战争,劳工阶级出于无奈而走向民粹,期待通过民粹而获得权力,但这种希望非常渺茫。

麦克·林德生于1962年,目前已经出版了十六本书。他做过多种工作,曾经是美国国务院工作多年,担当过国务院外国事物研究中心主任的助理,做过美国右翼杂志之一《国家利益》的执行编辑,也做过左翼的杂志《哈珀杂志》的编辑,还做过《新共和》杂志的资深编辑, 《纽约客》的主笔等等。他也创建了智库,他也曾经在哈佛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和弗吉尼亚理工大学任教,最近几年来在奥斯汀大学教授美国政治经济史,政治思想史,外交政治等。

2020/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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