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出狱后,找工作四处碰壁的他该如何自救?

2020-08-01 08:4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原创 隐翅虫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 职 业 故 事 -

告别郭雄,我在回去的路上想着,他既是为了让母亲重见光明,也是在为自己追寻希望。这世上每个人的开始也许都不一样,中途会遭遇各种变故,会误入歧途,但只要内心的光芒不灭,终会迎来一个光明的未来,谁都不会例外。

地摊经济的出现,似乎一夜之间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每天一到下午,在我们这儿最大的广场周边,就出现许多大大小小的临时摊位,小吃、冷饮、玩具、饰品,各种商品琳琅满目。不论是摆摊还是闲逛,人人乐在其中。

走入热闹非凡的地摊集市,看着这红红火火的场面,我也寻思着,以后下班了到此地来摆个摊。正在考虑做什么项目呢,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卖T恤喽!三十块钱一件,款式新颖,质量有保证!”

“郭雄!”

我来到卖T恤的中年男子身边,叫出了他的名字。

近两月不见,他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但整个人的精气神明显和以前不同了。我问他这段时间去哪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正要开口说话,有人过来问T恤怎么卖。

“你先忙,我们等会再聊。”我说,他向我点了点头,便回头招呼生意。看着他现在平和而忙碌的样子,我不禁想起第一次和他打交道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可是个令我头疼不已的剌头啊!

事情还得从我们三个多月前接到的一个通知讲起。

-1-

2020年3月底,郭雄回来前的一个星期,我们接到监狱方面的释放通知,就要为接下来的安置帮教工作做准备了。

“安置帮教”是基层司法所的一项重要职责,针对从监狱(含看守所)刑满释放和解除社区矫正的人员,所开展的一项非强制性的引导、帮扶、教育和跟踪管理的活动,旨在协助这一群体顺利回归社会,成为守法公民。

监狱提供的信息仅显示他因贩毒入狱,刑期七年,个人情况不详,唯有家庭地址栏留有一个地址。

根据唯一线索,我们去走访社区,本想与社区干部一同制订妥善的安置方案,没想到郭雄在户籍地社区竟是一片空白,查不到相关信息。

难道这不是他的户籍地?我和同事面面相觑,但仍然觉得监狱方不会弄错,于是准备实地走访那个地址。

“不用去了,去也没用。”似乎知道一些隐情的计生专干露出讳莫如深的神情,她继续说:“郭雄这人我知道,绰号狗熊,是啤酒厂下岗职工老郭家的养子,十几岁就在外面瞎混,后来老郭和郭雄签了解除收养关系协议,根据协议,老郭还给了郭雄五万块钱,从此双方断绝关系,除了户口还没迁走,他和我们社区再没有任何联系。”

这是个怎样的人啊?和养父母断绝关系,还要养父母倒贴钱?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们还是接着商量怎么安置郭雄吧。

社区同意帮他申报临时救助,但不能接收他,因他在此地一无亲友,二无房产,社区如何安置?

“他养父母呢?虽然法律意义上解除了关系,但是几十年父子亲情,不会说断就断,他们不会不管吧?”

“郭雄贩毒被抓,老郭被这个不肖子活活气死了,他养母双目失明,一听人提起郭雄就哭个不停,你们觉得郭雄还能再回那个家吗?”

-2-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道难题,郭雄回来之后,将面临“三无”局面,即无家可归、无亲可投、无业可就。他今年四十九,工作已不好找,更何况还背着一身恶名。

当下先为他解决住的问题吧,所长向综治办反映情况,又和民政部门协调,最后为他申请到一套公租房。

郭雄出狱那天,出于疫情考虑,监狱方面派了专车将其送回,我和另一个同事开车去高速路口接他。他那套公租房在顶楼,房间里打扫得很干净,只是什么家具都没有。我们从车上搬来从民政办领取的一张简易床和一套被褥,暂时为他在这儿把家安下。

第二天,我带郭雄去办理身份证。在路上,我向他问道:“我看过你的判决书,你之前吸毒成瘾,现在毒瘾戒除了吗?以后还想不想吸毒?”

郭雄说:“毒瘾在看守所的时候就戒掉了,冰毒不像白粉那样难戒,但也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恢复人样,现在是绝对不会再碰那个害人东西了。”

“那就好。”我说。

郭雄却打了话匣子,讲述起了他的过往经历。

他十七岁就在社会上混,聚众斗殴,被劳教一年,出来以后,染上毒瘾,从此走进那个圈子,渐渐成为毒贩。实际上,他只不过是毒品销售网络最末端的小喽啰,手上只有散货,廉价卖给吸毒者。如今吸毒成本太低,一两百块钱就能得到一次飘飘欲仙的神仙体验,他手上的货供不应求,轻轻松松月入几万,长期住豪华酒店,身边亦不缺女人。

我打断他,问:“你的客户群体都是些什么人?”

“公职人员、医生、白领,基本上都是正儿八经的上班族,这些人拿货,不赊不欠,口风又紧,保险得很,那些社会混混想拿我的货,我还不愿卖哩!”他语气有些得意。

“不会吧?”我吃惊地问。

“你不相信?我随便说几个名字,你肯定都听过……”

“别说了。”我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这些。”我想起前段时间某地女官员吸毒致死的新闻。“你想想你干的这些事,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你还得意!”他没答话,嘿嘿笑了两声。

办好证件,我送他到公租房楼下,将一大包旧衣服给他,同时告诫他:“不要乱跑,不许和那些玩毒的人有来往,否则我取消你的临时救助。”

“你放心,我已经接受了改造,绝对不会再做犯法的事,也不会再跟他们有来往。”他又问我,“我的救助金什么时候到?”

我说申请已经上报县民政,就等审批,快则一周,慢则一月,这个说不准。

郭雄叹道:“我生活费都没了,救助金再不到,我就饿死了。”

“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救助金能管几天?你得找工作。”

“唉!你是不知道我名声有多臭,找工作谈何容易。”

-3-

接下来几天,我把帮郭雄找工作的事放在心上,可是小县城里,招工机会不多,还有各种条件限制,一时很难找到。正巧邻镇有一家服装厂开业,招大量工人和保安,我和招聘经理联系,介绍了郭雄的情况,对方同意招聘郭雄,并不介意他刑释人员的身份。

我大喜过望,赶紧将这消息告知郭雄,本以为他会立马同意,没想到他皱着眉头思索半天,最后告诉我他不能接受这份工作。

“为什么?”我想不通,那份工作工资虽然不高,却包吃包住,还有五险,工作内容也相对轻松,对我都有吸引力。

“那个地方,玩毒的很多,而且都认识我,如果我去了那儿,只怕会抵不住诱惑,重蹈覆辙。”郭雄说出的理由,竟让我无力反驳。

一个周末,窗外滂沱大雨,心里突然想到郭雄,不知他那儿情况怎么样。我借口说单位有事,开车就往郭雄那儿赶去。

顺着楼梯才走到一半,就见雨水沿着楼梯往下淌,冲上顶楼一看,郭雄的房子里已成一片汪洋。天花板和墙壁上裂了几条大缝,天晴时没留意,此时雨水通过裂缝往室内猛灌,已经淹过脚裸,郭雄正站在屋中央,用扫帚将积水往外赶。他见到我,愣了一下,便将扫帚往水里一扔,气乎乎地往床上一坐,说:“这破房子没法住了。”

我捡起扫帚,接着往外扫水,不知说什么好,心中盘算,到了周一,帮他申请换房。

郭雄找我借钱买了一部山寨手机,和他往日的一些朋友恢复了联系。有一天,他告诉我,有个在深圳的朋友替他找到一份库管工作,他必须尽快前往深圳。

机不可失,郭雄铁了心要去深圳,可他的救助金还没批下来,我只好再借路费给他。为了省钱,郭雄买了一张慢车的硬座票,到深圳要两天两夜,他上车后给我发消息:“等我好消息吧,一发工资就给你还钱。”

终于把这位“大神”送走了,我松了口气,同时也希望他在新的城市能够开始新的生活,今后好好过日子。

一周后,我接到郭雄的电话,他说他在火车站,身上没钱坐车,让我去接他。一周不见,郭雄风尘仆仆,他气愤地说:“现在走哪都受歧视,简直不让人活了。”原来他到了深圳,本以为可以直接上岗,结果因为他来自中风险地区,用工方要求他自我隔离十四天,隔离费用自理,他那朋友也表示爱莫能助,没办法,他只好回来,钱也花光了。

-4-

郭雄回来后,不愿再住公租房,搬到了另一个朋友那去,那人也是个老毒虫。郭雄和这样的人搅和在一块,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我们很担心,但我们没权力干涉他和谁住在一起,只好加大对他的走访频率。

那天我和何玲去他朋友家,发现一个女生蹲在门口望风,那女生见到我们,迅速起身准备进屋,何玲抢先一步抓住女生胳膊,我则直接进了屋子,里面很暗,没开灯,郭雄和他那个朋友踡缩在沙发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正在谋划什么,连我进屋都没发现。

女生这时才跑进屋,喊了一句:“我没拦住他们。”就躲进了卧室。

“你们在干什么?”何玲打开灯,厉声问道。郭雄和骰子(他朋友的绰号)表情慌张又诧异,可他们马上反应过来,我们不是警察。郭雄扬起脸:“你管我们做啥子?又没做违法的事。”

何玲:“你们做没做违法的事?我把派出所的警察喊来,一搜屋子就知道了,狗熊,你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这样下去,早晚又得进去。”

郭雄涨红了脸,何玲让他在朋友面前失尽了面子,他大声回道:“你没资格喊我绰号,我没吃你的,没住你的,你管我那么多!”

时间转眼过去一月,郭雄依然没找到工作。究竟是找不到工作还是不想找工作呢?我表示怀疑。除了贩毒,他没有别的生存技能。他的生活全靠往日的朋友接济,他三天两头找我打听救助金的事,语气越来越焦急。我找民政的朋友私下询问,得知,不出意外,救助金三天内到位。

我找到郭雄,赶紧把好消息告诉他。

两天后,城内一批发市场发生特大火灾,上百家商铺焚毁,造成巨额经济损失,举城震惊。我被抽调到火灾前线指挥部,参与事故善后处理,暂别安置帮教工作。

过了一周,我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接到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骰子,我想起来,他是郭雄那个朋友。骰子说,郭雄突然肚子疼,可能是急性胃炎,现在在医院门口,没钱治疗,疼得满地打滚呢。

怎么办?骰子问我,可我能怎么办?郭雄不是应该已拿到救助金了吗?怎么又没钱了?我连辨别骰子的话是真是假的功夫都没有,我说,要不你们先联系一下郭雄的社区?

郭雄最后还是顺利入院。当时我挂掉电话以后,立刻就向所长汇报,所长得知情况,赶去为他垫付了医药费。他打了两天针,又弄了点药,休息了几天就好了。可是他却记住了我的话,有困难,找社区。

我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因为火灾,县民政集中全部力量投入灾后救助,暂停发放所有个人临时救助金。郭雄已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况,他把最后一丝希望投向社区,找到社区申请临时低保。

一位工作人员对他说:“你凭什么找我们申请低保?在我们这儿你是一片空白,连档案都没有,你跟我们社区有什么关系?司法所没把你的档案给我们,你找他们,叫他们给你办。”工作人员的话像一盆凉水泼在他头上,郭雄失魂落魄地走出社区,在这片他从小长大的社区,竟然没有人肯承认他的存在。

我找到郭雄,他对我说:“我不想让你从中为难,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你帮不了我,你们谁都帮不了我,你们只会把我当球,踢来踢去,谁让我是个坏人呢?谁碰谁倒霉,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麻烦你们任何事,我是死是活,也不用你们管。”郭雄说完,转身上了楼。

之后我打他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发消息也不回。我想向他解释清楚,其实他与社区之间,实在是一个误会,那天社区综治专干不在,接待他的是另一个工作人员,并不知道他的档案已经调回。我去骰子家找过几回,敲门也没人应。

后来,骰子出事被抓。郭雄也接受过警方的询问,因为担心被骰子的同伙误认为是他“点水”,他换了手机号码,回了重庆的老家,一直没有出现。我们将他列为“失联人员”,也给派出所报了情况说明,请求协助查找。

有一天我还曾心血来潮,去了他曾住过的那间公租屋。房间里已经很久没有居住痕迹了。他究竟去哪了呢?我只能在内心默默祈祷,希望他别再走错路。

-5-

郭雄说,骰子之前确实窜缀过他,去搞点“猪肉”(冰毒)来卖。他当时动摇过,赚快钱的机会近在眼前,为什么不赌一把呢?赢了就能脱离眼前困境,输了大不了再去坐牢。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拒绝了。

七年牢狱生活,早已教他看透,走邪门歪道,是死路一条。

他的亲生父母早已离世,老家还有两个哥哥,多年没有联系。当年,他从这里被人领养走的时候,还是个吚呀学语的的幼童,半生蹉跎,回到起点。两位哥哥发自内心地欢迎他,轮流接他到自己家去住,用最好的菜和最好的酒招待他。兄弟之间到底血浓于水,他们甚至在为他物色房子,希望他就此在老家安住下来。郭雄婉拒了两位哥哥的心意。

他还有心愿未了。

骰子那个同伙落网以后,他就从老家回来了。时值地摊经济方兴未艾,他用那笔临时救助金,再加哥哥们的一些资助,买了一辆三轮车,通过朋友介绍进了一批T恤,在广场上摆起了地摊,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他在离养母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单间,每天出摊前,他都会去养母那陪她一会儿。他已咨询过医生,养母的眼疾,现在做手术,还一定的复明几率。他现在的心愿,就是尽快攒够钱,送养母去做手术,让她重见光明。

夜幕降临,广场华灯初上,四周更是人流如织。郭雄今晚生意很好,T恤一件接一件卖出。通过时断时续的交谈,我了解了他的近况。我告诉他,他养母的情况,应该可以去向民政申请“大病救助”。

“真的吗?”他喜出望外,“那太好了,我应该早一点问你的。”我们约好,第二天一早,他带上资料,我陪他去民政咨询。此时的郭雄,开心得就像一个孩子。那些长久盘桓在他头顶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去了。

告别郭雄,我在回去的路上想着,他既是为了让母亲重见光明,也是在为自己追寻希望。这世上每个人的开始也许都不一样,中途会遭遇各种变故,会误入歧途,但只要内心的光芒不灭,终会迎来一个光明的未来,谁都不会例外。

原标题:《出狱后,找工作四处碰壁的他该如何自救?》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