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泰国政治新常态

已经持续半年的新冠疫情危机对世界各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每个国家防控举措的程度和做法各有不同，但共同目标都是为了使本国疫情能够在可控范围之内，并减缓国家发展各方面的损害，因而出现了一些“新常态”。日常消费、旅行、教育及政府行政管理等方面都以较为崭新的方式来运行，以保持发展的连续性。泰国的疫情防控举措在卫生方面取得较好成效，但疫情所造成的社会问题以及经济损失的代价较为严重。疫情不仅使泰国面临从未遇见过的危机，同时也重新激发了表面上已经平息的国内政治斗争。新冠肺炎疫情所带来的新常态或多或少也会导致政治上的新常态。

泰国疫情防控举措的内容

各国的疫情防控举措和响应程度取决于当地的各种因素，比如人口流动、城市规模、疫情发生时间以及扩散速度等等。在疫情暴发的最初阶段，泰国是中国境外第一个发现确诊病例的国家，泰国也是很多中国游客在春节假期的旅游目的地。因此，泰国政府有必要采取比其他国家更为迅速、更为严格的防控举措。从2020年1月3日起，泰国官方对有武汉行程记录的患者进行筛检，随后开启了卫生部紧急行动中心。同月27日，泰国总理巴育宣布建立总理行动中心，对疫情进行集中情况跟踪、情况评估和危机管理[1]；泰国卫生部也升级了机场的筛检举措，从以前只针对由武汉飞往泰国的旅客扩展到由广州和长春抵泰的旅客；泰国民间层级也与官方同步进行防控措施，一部分百货公司为争取消费者的信心开始大规模的场所消毒，在每一个集中点提供洗手液和消毒酒精。[2][3]到目前为止，泰国的疫情防控举措的工作层级从以前由部门主管升级到政府负责的最高管理层级。不过，当时泰国政府尚未发布入境通行禁令，因此在这一阶段泰国疫情防控举措的主要特征是“动手快”，而不是采取严格的手段。官方和民间基本上对新冠病毒疫情达成了共识，即对此有同样的警惕意识，防控举措官民合作较为顺利。

今年2月到4月，泰国的疫情逐渐进入巅峰期，泰国卫生部宣布新冠病毒为危险传染性疾病。为了应对疫情的发展趋势，泰国政府内阁会议于3月10日决定建立 “新冠状病毒疫情管控中心”。该机构的任务是升级泰国新冠病毒疫情的防控管理，将疫情控制在有限范围，减缓疫情对国民卫生、经济、社会以及国家安全的影响。[4]泰国新冠状病毒疫情管控中心委员会由总理担任会长，内阁各部部长、总理府高级官员、国家安全委员会会长以及警察总司令担任委员，工作范围包含卫生、防护医疗用品、信息解释及反馈、外交、防控措施和援助工作六个方面。另外，疫情管控中心的主要任务还包括辟谣工作。疫情期间流传在社会媒体网络的各种谣言和假信息是疫情防控举措的主要障碍之一，疫情管控中心的建立意味着每天的新闻发布会所发布的信息已通过官方的筛查和确认，确保政府与公民的沟通更为准确、统一。

由于新增确诊病例的上升以及群体传染的出现，泰国政府决定下令暂时关闭曼谷及附近城市的高校、培训学校、国际学校和各种娱乐场所，包括取消所有高风险传染的集体活动。随后，曼谷市长下令暂时关闭全曼谷的所有商场、堂食餐厅以及高风险场所。3月24日，泰国总理巴育宣布执行紧急状态行政法，从25日起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入境渠道暂时被关闭，在跨县、府区的路线建立了监察岗位，限制非必要的跨府区行程，禁止所有集体活动和囤货行为。4月3日宣布实行全国宵禁，进一步升级封闭式管控。[5]可见，泰国政府在这一阶段的疫情防控举措采取更为集中、更为严峻的指挥管理权。国家紧急状态行政法和宵禁令使得有关工作人员和国家机关的权力被扩大，以便在特殊时期能够进行更迅速、更有效的工作。以上两个法律手段有利于控制人口流动，缩小疫情的扩散范围。

经过一个月的时间，泰国政府的疫情防控举措渐渐出现成果。4月到5月期间，泰国每日新增确诊病例慢慢降低到个数位，治愈病例不断上升，死亡病例长期没有增加，因此泰国政府开始降级防控举措。到目前为止，泰国政府的防控降级措施分为六个阶段，针对各种行业和场所恢复正常营业，逐渐开放各种形式的集体活动。[6]然而，在各种疫情防控举措降级和取消宵禁令的同时，泰国政府仍然保持全国紧急状态。泰国政府疫情防控举措的成就得到很高的评价。根据马来西亚PEMANDU Associates公司的全球新冠状病毒疫情指标（GCI）的数据，在全球184个国家当中，泰国的康复指标排名第一。[7]在全球卫生安全指标（GHS Index）方面，泰国在全球195个国家中排名第六，是全球卫生安全指标总分数最高的十个国家中的唯一的中等收入国家[8]。

对泰国疫情防控举措的评价

虽然泰国的疫情防控举措在卫生安全方面获得很大的成就，但泰国政府的做法也遭到不少批评。表面上看，泰国对新冠肺炎疫情的响应较早，但实际上主要工作还是限于工作人员层级，没有得到更高层级的足够重视，也没有更高层级的准确工作方针。另外，泰国政府因优先考虑经济方面而没有限制出入境的航班以及出入境其他渠道，这样的做法让一部分泰国社会舆论表示出对政府的不满。他们认为，既然泰国是春节假期大量中国游客的目的地，而且是中国境外第一个出现确诊病例的国家，那么泰国政府应当在最初阶段实行更为严格的措施，限制境外游客的行程，筛检游客的健康状况。此外，泰国多地正面临PM2.5严重的空气污染问题，这两个社会议题使得泰国政府的状况雪上加霜，社会舆论对政府的无能表现施加压力。不仅如此，内阁成员的不成熟也让一部分泰国公民感到愤怒。1月26日，泰国卫生部部长阿努庭（Anutin Charnvirakul）表示，他的个人看法是新冠状病毒疫情与一般的流感疾病一样[9]，这引起了泰国舆论的争议。泰国政府不得不在1月27日总理宣言当中表示出对疫情防控和环境问题的担心和解决问题的努力。[10]

除了政府的怠慢，泰国政府疫情防控举措的法律依据也受到一部分人的质疑。实际上，一旦官方宣布某种疾病为传染性疾病，卫生部或政府可以执行有关传染性疾病管控的法律，也就是泰国《2015年传染性疾病法令》（以下简称为《传染病法令》）。《传染病法令》对疫情的管控举措和管控机构的权力范围有很具体的规定，对违犯法令者有明确的处罚路径。但是，巴育政府在宣布执行《2005年紧急状态行政法》时，除了限制通行、集体活动外，还要求各部长的指挥权要转让给总理。在表面上这种效力有利于集中指挥权，让工作方针更为统一，但是从各部法律的规定来看，《传染病法令》的授权已足够在本次疫情执行，无需重复执行《紧急状态行政法》。从泰国的政治局势看来，《紧急状态行政法》的副作用在于政府可以按照该部法律的规定阻止集体活动，换言之，政府可以在疫情防控的名义下禁止反对派在紧急状态举行抗议活动，以保证公民的健康和福祉。泰国政府执行紧急状态的政治目标是有理有据的。据报道，自2020年1月起，泰国已有上百次的反政府抗议活动，无论在真实世界还是在虚拟空间（尤其是Twitter），反对政府的表达次数和规模都不断增加。[11]这种趋势反映出人们对泰国政府在疫情期间的行政不满，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政府，尤其是执政长达六年的巴育政府的综合评价，疫情在其中扮演了催化剂的角色。

泰国政治的“新常态”

这次疫情会给泰国政治带来怎样的新常态？首先应考虑到疫情所带来的经济损失。根据泰国发展研究院（TDRI）的研究成果，新冠疫情给泰国劳动市场带来的影响相当严重：如果泰国2020年度国内生产总值受疫情的影响收缩5.3%，那么本年度的泰国平均失业率将达到全国劳动力的12%，即大约460万人将处于失业状态。2019年末的调查显示，失业率最高的人群是本科学位及以上的劳动力。[12]可见，对经济不景气状态最不满的人群应当是刚刚毕业的青年人，甚至包括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另外，在2020年总共95次反政府抗议活动中，在高校举行的抗议活动有79次、中学学校6次、其他场所10次。[13]与之前的反政府抗议活动相比，2020年的抗议参加者更多为青年人和中高等教育学生。值得注意的是，近期的活动形式与几年前的抗议活动并不一样：以前的抗议活动经常以持久战的方式进行，领导组织也相当统一，以在曼谷市中心的大规模抗议活动为主；近期的抗议活动不限于曼谷市，很多其他城市的人群也在各地举行抗议活动，且规模不限。综上，疫情给泰国政治带来的第一个新常态就是政治活动形式和主体的变化。青年人和学生将成为这个新常态的元素，因为他们是疫情和政府失败的直接影响者。

其次，对王室的公开批判将成为泰国疫情期间及未来的政治新常态。众所周知，泰国社会对王室的态度一直是相当尊重的，但疫情正在催化泰国社会对王室看法的变化，尤其是国王本人。近期，泰国社会舆论对玛哈·瓦基拉隆功国王有着较为消极的态度，其中焦点话题是瓦基拉隆功干政和他的个人行为。自登基起，瓦基拉隆功国王开始将一些原属总理府和国防部的行政权转为王属部门，国王在这些部门具有完全的行政权力。[14]另外，人们对瓦基拉隆功国王的海外奢侈生活表示不满。很多证据表示，瓦基拉隆功国王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欧洲国家的豪华大酒店，他往返于泰国和欧洲的行程费用都由泰国政府提供。不仅如此，在疫情蔓延全球的时候，各国政府都努力增加卫生工作的预算，同时减少其他部门的非必要经费，然而泰国在草拟2021年年度预算时，王属部门却要求增加预算，即从2020年度预算的76.85亿泰铢涨到89.83亿泰铢，提升16.85%。[15]

在疫情发生之前，对王室的批判限制在有限的范围，因为泰国刑法典具有“欺君之罪”的条款，该条款的保护对象包含国王、王后、王储和摄政者，使得批判王室的人不能公开发言。然而在近期的抗议活动当中，抗议的主要内容除了要求总理解散议会、修改宪法以及停止威胁异议者以外，对王室权限改革的声音也随时可见。最显著的例子就是“Royalist Marketplace”的出世：在泰国政府刚刚执行紧急状态的时候，由于很多行业都不能在实体店营业，大部分人在不能自由出门的时候试图做小买卖，因此很多人在网络社区建立了虚拟市场群。这些虚拟市场群的运行内容并不限于商品交易，它还扩展到同学校、同城、同样政治立场的虚拟社区。比如泰国流亡学者、京都大学助理教授巴文（Pavin Chachavalpongpun）建立的“Royalist Marketplace”（保王派市场）虚拟市场群，分享和交换他和群员对泰国王室的看法。群里讨论的内容都会出现在近期反政府抗议活动中，而且群的存在得到抗议者的认可，甚至将该群的标志显示在每次抗议活动中。可以看出，泰国政治的另一个新常态就是泰国社会对王室批判态度的认可，有关王室话题的讨论从以前有限而隐蔽的场合走到公开的场合，很有可能成为泰国全民的公共舆论。

总之，上述泰国两个政治新常态可能被视为泰国政治民主化的重要步骤。在疫情期间，很多人曾经讨论政治制度对疫情管控的优劣。有人赞成专制制度，认为该制度的作风更迅速、更彻底，对疫情管控大有好处，另一部分人赞扬自由民主制度，认为信息公开、监督与平衡以及民众对政府的意见会使得疫情管控的效率更有利于民众，认为这才是理想的政治制度，且两方都指责另一方。无论怎样，笔者认为最终判断政治制度是否符合现实、是否行之有效的标准不能依靠单一的价值判断，而需要考虑某种政治制度是否为国家和国民的幸福而存在。今天产生在泰国社会的政治新常态是否能够成为泰国未来的最佳选择，还是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和落实才能给出正确的答案。

（作者，刘高谊，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2019级硕士研究生，泰国留学生。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参考资料：

[1] （泰）“巴育”宣布泰国能100%控制新冠，并准备升级总理紧急行动中心，https://www.prachachat.net/politics/news-414943, 2020-07-20.

[2] （泰）“Siam Piwat”宣布应对新冠疫情的6项举措，https://www.prachachat.net/general/news-414478, 2020-07-20.

[3] （泰）“The Mall”发布9条新冠疫情响应，https://www.prachachat.net/general/news-414531, 2020-07-20.

[4] （泰）问答：新冠状病毒疫情管控中心的来源， https://www.khaosod.co.th/newspaper-column/general-knowledge/news_4535059, 2020-07-22.

[5] （泰）回头看泰国新冠疫情一百天，https://www.bangkokbiznews.com/news/detail/875664, 2020-07-21.

[6] （泰）从紧急状态到第四阶段降级：观看泰国新冠疫情防控降级阶段， https://www.thebangkokinsight.com/378178/, 2020-07-22.

[7] Thailand’s Global COVID-19 Index, https://covid19.pemandu.org/Thailand.html, 2020-08-02.

[8] Global Health Security Index, https://www.ghsindex.org/, 2020-08-02.

[9] （泰）“阿努庭”表示个人认为新冠状病毒是一般流感，泰国可以搞定，呼吁民众收听官方信息， https://workpointtoday.com/corona-virus-3/, 2020-07-21.

[10] （泰）泰国总理对新冠疫情和PM2.5问题的宣言，https://www.bangkokbiznews.com/news/detail/863811, 2020-07-20.

[11] （泰）2020半年期间反巴育政府抗议次数上百，线上抗议标题次数达到2000万条，http://voicetv.co.th/read/04kDofQst, 2020-08-01.

[12] （泰）可观数据：新冠状病毒疫情对泰国劳动市场的影响，https://www.isranews.org/article/isranews-article/89755-news-32.html, 2020-08-01.

[13] （泰）2020半年期间反巴育政府抗议次数上百，线上抗议标题次数达到2000万条，http://voicetv.co.th/read/04kDofQst, 2020-08-01.

[14] （泰）观察调整前的“王属部门”结构， https://www.bbc.com/thai/39660366, 2020-07-31.

[15] （泰）2020年度预算增减的前五个部门排名——王属部门预算提升16.8%，https://prachatai.com/journal/2020/06/88219, 2020-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