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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读城市|下扬州④:流逝的乡音

王峰
2020-08-17 21:3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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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构建了人们的一种身份认同,传承着一方乡土历史和文化的基因,但如今它却在默默地对抗着外来语言的入侵。

我年幼时,父亲不会说普通话,他用扬州话教我背诵唐诗宋词。那时,我并不知道读起来短促有力的是“入声字”,但模仿着父亲的语气诵读起来,我却能深切感受到岳飞《满江红》铿锵激越之气概,李清照《声声慢》长吁短叹之哀婉。对这种源自中古的音韵,扬州人与南方方言区的人一样,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它深入到民间各种语言艺术,深入到百姓日常生活,深入到每个扬州人的骨髓。

扬州人称北方话为侉话,南方话为蛮话,有位居中央的优越感。扬州话是江淮官话的代表性方言,江淮官话区横亘于南北方言区之间。扬州邻近吴语区,是地道的南北方言的过渡区。官话是明清时期的官方通行语言,当年扬州的繁荣,也带来了北方话对本地方言的冲击。普通话的大力普及,让现代扬州人的语言,向北方话靠拢的趋势更加明显。现代语言专家借助西方理论,越来越多地把扬州方言归入了北方话系统。

扬州话没有卷舌音和后鼻音,这是扬州人学习普通话的主要难点;扬州话又完整保留了古汉语的入声字音,这是北方人听不懂扬州话的最大障碍。

用扬州话形容一个人动作缓慢。
扬州话说某个人动作迟缓叫“maʔ”,就是摸鱼捞虾的“摸”字,说这个人动作非常缓慢,叫“moɹ moɹ maʔ maʔ”。四个一样的字,却发两种音,还有种更生动的表达叫“moɹ蛆maʔ鬼”。前面的“摸”与普通话同音,后面读入声。这大概是南北方言碰撞的结果,再者,四个字声调平平仄仄,反映出扬州人说话讲究抑扬顿挫。
用扬州话说“总是遇到麻烦”。
扬州人日常用语言表达与交流,不一定知道这句话用文字怎么写,也不一定知道这些字词的来历。譬如说,用扬州话形容一个人脾气怪异,不好相处,通常说“这个人tɕieʔ tsɤɯɾ呢”,扬州人将这个词写成夏商两代的亡国暴君名“桀”“纣”。如果遇到麻烦事,扬州人也会用这个词,总是遇到麻烦,就会说“桀桀纣纣”。有方言专家认为词典上记录的是“结绉”,然而老百姓并不买账,还是习惯写成“桀纣”。早在清朝道光年间,一本描写扬州的世情小说《风月梦》中就用了“桀纣”一词。
几句与传说有关的扬州话。
在民间,汉语先有读音,后有文字,如此世代口口相传,约定成俗,它们或是伴随着某个美丽的传说流传至今,不需要辩论真伪。类似“桀纣”这样的语汇还很多,如:“神气大lɔʔ kɔʔ”,“大六国”说的是战国时的苏秦;“不得说xiàng”,“说项”来自唐诗“到处逢人说项斯”;“丑pæʔ怪”,“八怪”指的扬州八怪。

扬州话把两个字的词,前者的声母与后者的韵母相结合读成一个字,类似古代汉语的反切注音。例如:清朝至民国初年,扬州人称小孩子为“细伢”“小伢”,不知何时这称呼被“xiá”子代替,现在写成“霞”;“马上”读快了,就写成忙碌的“忙”;“哪个样子”,读成“哪杠子”。这些读音被广泛使用的时间比较晚,原来的两个字又很难合体,否则就能造出像“甭”“孬”这类的字来了。

扬州话里那些曾有音无字的词。
扬州话也常见有音无字的现象,但其中大部分并非无字,只是因为太过久远,现代扬州人只是会说不会写。例如,夹菜叫搛(jiān)菜;抹布叫搌(jiǎn)布;淋雨叫“沰(taʔ)雨”;用力拉绳子或织物一端叫扽(dèn);将物体反扣叫冚(kǎn);挡着固体,倒出液体叫滗(pieʔ);液体沸腾溢出叫潽(pū);背倚着物体叫隑(kài)……至今仍有不少方言爱好者在研究扬州话中某个音究竟应该写成什么字。

长辈们曾给我讲过以前扬州人造的独体字,着实有趣,但字典上几乎查不到。扬州话说稍稍地碰到某事物叫“dǎn”,比如易燃品“dǎn火就着”,“dǎn口酒”指的是浅尝辄止。平日里,大家常写成鸡毛掸子的“掸”,但这是手持物体轻轻擦拂的意思。我认为,应写作“丼”,《说文解字》里有这个字,在北宋时期就读“dǎn”了,意思是用竹篙或者石头探探井水深浅。

“甩手撩脚”的扬州写法。

扬州人称说话随便、举止轻浮的人叫“甩liào”,又称甩货,“liào”在词典里记录的是材料的“料”。这种人的形象有个说法叫“甩手撩脚”,而“撩”字在扬州还有个更形象的写法,就是“甩”字最后一笔竖弯钩,其弯钩弯到左边。“甩”字是指事造字法,“liào”字当然也可以这样造,两个字放在一起,就显得很有意思。

《扬州的传说》扉页记录的歌谣。  图片截取自大学数字图书馆国际合作计划收录的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扬州的传说》的影印版

1928年,民俗学者萧汉编了本《扬州的传说》,在书的扉页上记录了一首歌谣,每句的前两字都是对称型的字。扬州人说比小更小的叫“lálá”,前个“lá”写成“小”字少右边一捺点,后个“lá”写成“小”字少左边一撇点,意思是比“小”还小一点。

“zīgá”是模仿转轴转动摩擦的象声词,词典里现都记成一对形声字“吱嘎”。扬州人则有另外一种写法,是把繁体的“門”字拆开,左边读zī,右边读gá,模拟开门声。只是那首歌谣另外两组字的字音或字形,民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在手表还不普及的年代,扬州人去北方出差,经常会用标准的普通话问时间,说:“请问,现在多晚子了?”听得路人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作答。真实的扬州话读这个“子”字不读zǐ,而是读“者”字的轻音ze。扬州话没有儿化音,有些表达中的“子”,相当于普通话中以“儿”结束的尾音。

我估计全国再没有第二种方言像扬州话这样多以“子”为结尾的语气助词了。这类词语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与一个单字构成双音节的词。“晚子”是时间的意思,“多晚子”有两种解释,表疑问语气,意思是什么时间,不是问话则表示很长时间。类似这样的名词在扬州话中极多,如抽屉叫“抽子”,红包叫“封子”,托儿叫“媒子”……另一种是多音节的词后习惯缀个“子”,如“棋子子”“蛐蛐子”“七寸子”等。

扬州话说“雀子”。
扬州话也善于在极为平常的词前加个修饰,派生出更多具有比喻、引申意义的词语。例如麻雀称“雀(ʨʹiaʔ)子”,“雀子”分死活,“死雀子”比喻人的社交能力差,而“活雀子”则指的是社交能力强的人。再如膀子分长短,是用胳膊代指衬衫袖子,“光膀子”引申为上半身不穿衣服,“晃膀子”则是说无所事事。
扬州话说“搭子”。
有些词在不同的语境下含义不同。“搭(tæʔ)子”指物通常有两种,一种指的是搭扣,如“门搭子”,另一种指的是户外搭的顶棚,如“雨搭子”。搭子又可比喻人,一起打牌的叫“牌搭子”,一起跳舞的叫“舞搭子”,在食堂一个桌上吃饭的叫“饭搭子”。但像说到“异性搭子”就一定要加定语,否则专指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关系深的叫“老搭子”,而“姑老搭子”则是说社交关系复杂。在打麻将时,未形成一副顺子的两张牌也叫搭子,牌桌上的术语有“开搭子”、“差搭子”、“涨搭子”之说。

扬州话的表述很多与地方历史、传统、习俗有关,如喝茶或饮酒说“吃茶、吃酒”,洗澡和擦背说“泡澡、搓背”,蜜糕叫“蜂糖糕”,睡觉叫“上苏州”,菜太咸叫“打死盐侉子”,话不可信叫“大盐卖馊脱了”,祭祖时间概括为“早清明,晚大冬,七月半的祖宗等不到中”等等。

王少堂20岁时成为扬州评话界四大名家之一。  图片来源于网络

乡音也根植于地方戏剧、曲艺乃至民间小调。在娱乐方式以有线广播为主导的年代,我们一边吃着午饭,一边近乎痴迷地听着喇叭里播放着王少堂说的《武松》,不少章节,至今难忘。45岁以上的扬州人,即便不懂戏曲,也总能哼出几句《板桥道情》,或清曲《小尼姑下山》,或扬剧《王樵楼磨豆腐》中的经典唱白。而如今,对于扬州的年轻人来说,外部语言环境消逝,普通话占据日常交际的主流,加之像扬州评话这类使用地方语言来表演的曲艺不再普及,他们的乡音也逐渐变了味道。

(本文作者王峰系扬州本地民俗和文史爱好者)

 

“走读城市”专栏关注私人记忆里的城市旧貌和当下鲜活的城市新颜。每期专题将围绕一座城或某一个城市切面展开讲述,周一、周四更新。

    责任编辑:康宁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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