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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三和大神心中都有一个堂吉诃德

2020-08-19 18:2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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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就是深圳人。”

这句简单质朴的口号散发着浓浓的草根味道,表达着居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们内心对归属感的深沉呼唤,也代表着深圳的包容性格以及移民城市的独特气质。

三天一层楼,是谁的功劳?千万人口的城市,是谁的汗水铸就?是你的,是我的,是深圳人的。

——“深圳最有影响力十大观念”评委会

01 

世上本没有大神,

在三和呆得久了,也就成为了大神

没有人一开始就是大神,

只是与天斗,与人斗。

赢了走出三和,

输了成为大神。

——三和往事站长 方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群青年打工者聚拢在了深圳龙华新区景乐新村。

他们只做日结工作,干一天玩三天;白天四处闲逛,晚上睡大街;吃5块钱一碗的“挂逼面”,喝2块钱一大瓶的水,抽5毛钱一根的散烟,在臭气熏天的网吧里呆到天明。

因为这群人的生活半径总是以三和人力资源市场为中心,人们逐渐用三和来指称这片地方,忘记了它原有的名字。

2016年,媒体做了大量关于三和青年的报道,三和人力资源公司还曾经发公开信要求媒体停止使用三和这个名字,认为抹黑了公司形象。但媒体、自媒体并未理睬,继续铺天盖地传播。

2018年,一部日本NHK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和一部中国学生作品《人在三和》,又一次将话题推向了高潮。

在纪录片中,三和青年们做着一天不到一百元收入的苦力,穿着破衣烂衫,条件差的只能睡大街,条件一般的也是住二三十个人一间的旅店。这些画面带给观众的视觉冲击,还远不如直击观众心灵的叩问——他们居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他们的生活状态一经网络曝光,立刻点燃了所有人的神经。仿佛在一夜之间,无数人涌入三和本地的贴吧、QQ群,又向外播撒三和生活的照片。

他们兴奋地传颂着三和的事迹,并给给这群人安上一个名字:三和大神。

三和区别于深圳其它地方的魅力,就在于它极低廉的生活成本。单间15元一晚、鞋10元一双、面5元一份、烟5角一根,甚至搞到50元一个的手机。在房价高达数万元、经济发达的深圳,这里也就顺势成为了低收入人群的乐土。

与低价相对应的,则是极差的生活条件。房东几乎从不打扫房间,床铺上遍布污渍;鞋是摊主从垃圾桶捡来的,恶臭难闻;餐馆用油来源成谜,拉肚子是家常便饭。

但三和青年似乎并不在意,他们欲望极低,在恶劣的环境里活得怡然自得,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十天半月不洗澡、在大街上倒头便睡。

他们适应能力惊人。

除了工作,一切都能接受。

一位三和当地的中介这样介绍:“所谓大神,就是思想已经几近升天了,吃喝都不用管了,天为盖地为席。他们要的工作是工作轻松、工资高、做一天结一天。这里的人想明天以后的事情比较少,只想把今天过好。”

好多人觉得三和青年是典型的自甘堕落,他们的境遇不值得同情;当地面馆的老板在三和生活了十几年,他将三和青年的懒惰归结于三和当地的风气。

嘲笑他们是简单的,鄙夷他们是简单的,空口喊着让政府“介入”也是简单的,高举“文化相对主义”大旗不做评判也是简单的。

但是对于学者来说,三和青年的生活究竟怎样,这一现象背后的成因这什么,未来的出路到底在哪里,这才是重要的。

社科院研究员田丰和他的研究生林凯玄,是第一批进入三和进行田野调查的学者。他们合著的《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用白描的手法,逐步揭开了关于三和大神的一切。

《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
田丰 林凯玄 著

02 

只做日结是三和人的风骨

黑网是我们的舞台,我是舞台的主角,

我的世界谁也管不着。

我们是神,堕落的神,

三五成群,没有工作,不会讨好。

突然有一天,她出现在我面前,

让我开始厌倦自己是一只神。

——佚名

“干一天阔以玩三天”——这句口号精辟地概括了三和青年标志性的生活方式:日结。

所谓日结,就是干一天活,当天结工资。日结满足了其“有钱绝不工作”的生活理念,成为了他们找工作的首选。

三和人力市场周边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工厂,提供了充沛而稳定的日结工作。日结工作让三和大神得以在维持温饱与维系生存的“挂逼”之间游离,构成了其存在的基础。

《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一书指出:日结是理解三和青年及三和社会生态的关键环节,也是各方破坏规则以实现利益最大化的途径。

 

浮躁的心态是一方面的原因,一位三和大神说:“打工打烦了,只要那个厂稍微有点不好我就去找另一个。年轻的时候可以做,现在没有耐心了,心态不一样了。”

更深层次的原因,要结合整个劳资关系来考虑。田丰说:虽然他们可以作为廉价的劳动力融入整个城市经济社会发展进程中,但大城市并没有把他们当作经济社会发展的“必需品”,而是把他们作为“替换品”。

在这一背景下,做日结其实是他们性价比最高的一种选择。一方面,在工厂做长期工要每天工作11个小时,做日结只要8个小时,而且如果发现老板不好,立马就可以跑路。

大神们嘲笑辛苦进厂做工的人为“富X康奴隶”,炫耀自己终日优哉游哉的自由生活,并为他们尽可能避免被资本家剥削而沾沾自喜。

但是,日结在提供给参与各方灵活、便捷、自由的获利规则的同时,也埋下了一次性交易下责任缺失、信任缺失的隐患。

这种没有保障的生活一旦在某个链条上脱了节,三和青年就会彻底“挂逼”,沦为真正的“三和大神”。

而这时,也有各类陷阱专为他们而设置。其中最常见、后果也最严重的的,是他们不得不非法卖掉自己的身份证,以换取一两天的生活费。

躲在黑色产业背后的人,会借其名义开设虚假公司、进行非法网贷。而这一切的经济、法律后果,最终都要由卖出身份证的三和青年来承担。

日结模式属于经济学家所说的自由职业者资本主义,是指以非正式员工为主要劳动力的资本主义。

自由职业者听上去是一个非常浪漫的名字,但其实更像一种玄学。

根据日本学者森冈孝二的研究,自由职业者资本主义的出现来源于新自由主义和市场个人主义思潮,这“意味着把劳动力视为一般商品”,“一旦从制度上承认了劳动是一种商品,那么工人当然也就不再是人了。”

 

图片来源:《过劳时代》

 

[日]森冈孝二 《过劳时代》

 

[日]橘木俊诏 《格差社会》

如果你问三和青年:为什么不努力挣钱?

他会反问你:挣得多累啊,你过那么累为的是什么?”

 

-你为什么喜欢日结工?

-自由啊。

03 

他们睡在父母铺就的马路上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

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

——《小雅·四牡》

 

大多数三和青年也曾拥有梦想。他们怀着成家立业的美好愿望奔赴三和,在与招工企业、市场中介的三方博弈中,历经求职失利、劳动繁重、收入微薄以及证件被骗、博彩失利等大大小小的挫折,陷入了失望、怠惰、沉沦的恶性循环。

与此同时,三和的生活似乎格外令人愉快:日结源源不断,食宿无比便宜,身边热热闹闹,随时可以躺下睡觉。更重要的是,三和遍地都是精神萎靡的同类,谁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挂逼”,不用担心世人的歧视和冷眼。

在巨大的失落与三和生活的强烈诱惑面前,三和大神选择了后者。一旦进入三和,就像陷入一个巨大的泥潭,初入三和的青年一开始还会羞愧、抵触,但过不久便会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沉沦。

三和大神不想离开三和吗?他们离不开了,心态上、经济上都离不开了。

第一代打工者被称为农民工,刻苦耐劳,愿意承受长时间劳动,只为给留守老家的老人和儿童寄生活费。他们的孩子长大后也去城市务工,但他们的的工作观念和生活方式与父母辈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身为新一代农民工的三和青年以前大多是留守儿童,他们对家庭缺乏认同感与责任感,对成家立业没有期待。

在三和人才市场附近,有一家清晨就开始营业的早餐店。店主人是第一代打工者,在工厂打工时失去了右臂,八年前,他用赔偿金开了这家店。他说:“把左手练熟了,自己照样能工作,照样能生活。”

他分析,从十几年前开始,出来务工的人跳槽频率开始变高。他一边不理解地说:“有的人为了走,一两个月工资不要了也无所谓,反正下一家又包吃包住。”又一边感慨:“哎呀,他们真幸福。”

但是,就像早餐店店主这样勤劳的人,他有未来吗?

女儿明年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但她无法在当地入学,明年只能送回老家由祖父母抚养。她不是天生的留守儿童,农村对她来说是个她从没有去过的“故乡”。这是一种全新形式的“留守儿童”问题。

早餐店老板说:“留下来是没有概念的。我们只是个过客,谈都不谈会这样的话题。只是说多挣点钱回去。如果说有人想要成为深圳人的原因,也是为了孩子将来有书读,不是为了自己。”

拿着拼死出卖劳力也无法增加的微薄工资,望着户口与房价两座大山,遭受着城市居民对外来者的鄙夷,绝望感在农村青年之中蔓延,他们逃离工厂,奔向三和这片“乐土”,进而在无望中沉沦。

 

三和大神别无栖身之处,对未来不抱任何期待,听天由命,随波逐流。这既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也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他们还没有机会选择自己的命运,便被社会抛弃。在时代的浪潮里,三和大神们最先被拍在了沙滩上。

-你的梦想呢?

-梦想,呵,现在没了。

-你还年轻啊,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我前几年不也是年轻吗,到现在不还是一无所有?

让三和青年离开三和很简单。

关闭人力市场、进行社区改造,或仅仅是提高租金,就可以轻易摧毁他们的生存基础。没有便宜的食物、住宿与娱乐,三和大神们自然无法再继续“挂逼”。

但是这些立竿见影的措施并不是长久之计。还有一点至关重要:防范于未然。

三和青年之所以会成为“大神”,主要原因是缺少知识和技能。即使被迫离开三和,也有可能在另外一个相似的地方重新聚集起来。

此外,三和青年还拥有一支“后备军”——只要教育模式、区域差距依然存在,三和便永远不缺新人。

正如田丰在《岂不怀归》中所说,三和青年的出路不在于别人给他们划定了什么路线,而在于他们改变人生轨迹的能力。倘若每个人都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生活,又会有多少人在花样年华里去三和“混吃等死”。

因而,想要从源头上解决三和问题,必须通过教育。教育是帮助农村青年选择人生的最重要手段,一旦农村教育跟上,农村青年就能够在劳务市场中拥有竞争力,就不会因为种种打击而失去奋发向上的动力,从而拥有改变人生轨迹的意志和能力。

 

《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

◇ 内容简介

在深圳龙华三和人力资源市场,生活着一群“三和大神”。他们干一天玩三天,白天四处闲逛,晚上睡大街;吃5块钱一碗的“挂逼面”,喝2块钱一大瓶的水,抽5毛钱一根的散装红双喜,在臭气熏天的网吧里呆到天明。混吃等死,得过且过,挣扎在城市边缘,在生存的极限自我麻痹。他们是城市化浪潮中掉队的人,是被时代遗弃的“零部件”。“留城无望,回村无意”,是他们共同面临的两难困境。

社科院社会学学者“潜伏”三和,历时半年,完成了这份20多万字的研究笔记,并配有几十幅图片。采用白描式研究手法,还原三和青年生存处境,全景式展现“90后”和“00后”农民工流浪三和的生活,打破大众对这一群体的刻板印象。以点窥面,了解中国社会剧烈变革之下的城市化问题,探寻解决底层社会问题的进路。本书在突显学术价值的同时,体现人文关怀和学界对社会现实、劳动者的关照。

◇ 作者简介

田丰,1979年出生于安徽蚌埠,社会学博士,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长期致力于人口与家庭社会学、互联网与青少年、社会分层与社会问题、志愿服务与社会治理等方面的研究,近年来先后出版《当代中国家庭生命周期》《生活在此处》(合著)等社会学著作。

林凯玄,1993年出生于河南商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19届硕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为社会工作、社会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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