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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条不存在的右腿,居然又痛又痒 | 幻肢痛

2020-09-21 11:0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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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李英、徐晓琳 丁香医生 收录于话题#幻肢1#止痛1#幻肢痛1

我叫英子,是北京的一家三甲医院的临床药师,编制在药学部,工作基本上在临床。

我所在的是肿瘤科,以骨科手术为主要特色,常常收治骨肿瘤患者,小至黄毛稚子,大至古稀长者,各种病患都遇见过。

临床药师的工作,主要围绕患者的药物治疗展开,比如化疗、抗感染、升白、止吐,等等。这其中,有一项日常但非常重要的,就是疼痛管理。

每次提到肿瘤病房的疼痛管理,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与癌症相关的疼痛。肿瘤长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占了不该占的地儿,压迫到其他的组织或神经,造成病人剧烈疼痛。

但在临床,我们还会见到另一种痛——幻肢痛,骨肿瘤科会收治各种发生于软组织和骨的肿瘤病人,这其中,很多患者面临截肢手术,在手术完成之后,那些已经切除、离开身体的肢体,仍然在发送着疼痛的信号。

失去右臂的患者,

感到右手指有点疼

最初听说「幻肢痛」,是在上疼痛管理的课程时,读到「疼痛程度与组织损伤呈分离现象」。当时并不理解,心里还很纳闷:身体部位都没有了,怎么还会疼呢?直到后来,在工作中真实地见到,我才深刻理解了这是一种怎样「分离」的疼痛。

最初让我对幻肢痛有认识的,是一位名叫王莲香的患者,那是 2017 年,我刚刚工作。

她 45 岁,是一位家庭主妇,暂且叫她王姐。王姐 4 年前诊断右肱骨近端皮质旁骨肉瘤,当时手术切除了肿物。但不幸一个月前复发,因瘤体巨大,此次又做的是右肩胛带离断术,就是切除整个右手臂,手术过程还算顺利。

术后第二天一大早查房,我问王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迟疑了一下,说昨晚觉得右手指发麻,有点酸酸胀胀的疼,像以前一样拿手揉一揉它的时候,摸了个空,一下子意识到它已经不在了。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说着说着,她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王姐的丈夫在旁边,一个高高大大的东北男人,他急急接过了话茬,「大夫,这是不是她的心理原因啊,右臂都没有了,咋还能疼呢?」

王姐的主治医生是个很温和的人,他轻轻地拍拍她健康一侧的肩膀,温柔地说,你的胳膊跟了你好几十年了,就像老朋友一样,现在它不见了,你的身体会想它,需要一点时间,让身体来适应没有右边胳膊的状态,不要着急,慢慢会好的。

再转脸看着王姐的丈夫,「她的情况是正常的,你不要觉得她在说谎,要理解她,多安慰她。」

待她情绪稳定了一些,我凑上前去,询问晚上睡得怎么样,王姐说昨晚也不算特别疼,不是疼醒的,而是下意识伸手没摸到胳膊而惊醒,醒来后思绪万千,就再也没有睡着。

王姐的这种情况,就是幻肢痛。

幻肢痛是一种神经病理性疼痛,是感觉已被切除的肢体仍然存在,并伴有不同性质和程度的疼痛,全身各部位组织切除后均可发生,尤以四肢和乳房切除后多见,截肢患者中幻肢痛的发生率高达 80%。

幻肢痛的强度和频率变化非常大,通常被描述为典型的神经痛症状 ,如间断剧烈的刺痛加表面持续的烧灼感 、痉挛痛 、跳痛 、压榨性疼痛等。

最早在 16 世纪,法国军医 Ambrose Pare 观察诸多因战争截肢的士兵后,提出了「幻肢」 这一概念。在战乱年代,战争是截肢的主要原因;而在和平年代,血管疾病、外伤、肿瘤则成为截肢最常见的原因。

幻肢痛的发生机制尚无定论,临床试验证明,可能与感觉传导的各个环节发生变化有关,同时与患者的心理因素密切相关,遗憾的是,至今我们仍没有建立在循证研究上的治疗指南。

从王姐的情况来看,主要的原因在于情绪而不是疼痛本身,所以我们暂时不打算给她使用止痛药,默默商量必要时可以用一些抗焦虑抑郁的药物。同时我鼓励王姐勇敢地抚摸和按摩右肩,也叮嘱王姐的丈夫对她多一些理解。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后面几天再看她,情绪渐渐地好起来,也没再提手不舒服的事了。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感情比较丰富,所以肢体离去会生出眷恋和不舍。的确,数据显示,幻肢痛的发生率女性高于男性。

半年之后,我就遇上了一个幻肢痛的男性患者,却也不能和肢体干脆利落地「一刀两断」。

想给右脚挠痒痒,

却想起右腿已经没有了

李新林是个 20 岁出头的小伙子,干净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像是不谙世事的大学生。但翻看病历却不由得唏嘘,他已几经生死,与右腿上的肿瘤战斗了两年多。他得的也是骨肉瘤,长在右股骨远端,做了肿瘤切除和人工膝关节置换术,术后规律化疗,定期复查评估。

肿瘤在第二年复发,好消息是,复发部位还在右腿;坏消息是,复发在右胫骨近端。摆在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是保肢,扩大切除再做一次关节置换。这样虽然能保住外观完整的肢体,但风险却更大:一方面,扩大切除后可能人工关节不稳,置换失败的风险增加;另一方面,为了能成功装上人工关节,手术切除范围也会受到一定的限制,导致可能肿瘤组织切除不完全不彻底,将来复发又将是个不定时炸弹;

二是截肢,壮士断腕放弃右腿。

几经权衡,他选择了后者。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术后第二天早起查房时,他很克制地问:「已经切掉的腿,还会有感觉吗?」

我们当然不能简单的回答是或否,转而询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低下头说,我昨晚觉得右脚痒,想拿左腿去蹭蹭,才惊觉右腿已经没有了。

我接着问,除了痒,还有什么其他感觉吗?

我还觉得有点发麻、疼,跟最初得病的时候的疼有点像,但没那么厉害。

在心里迅速评分后,我将他的疼痛 NRS 评分(NRS 是用于测定疼痛的强度的数字评分法 numerical rating scales)告诉了主治医生:白天,热闹环境下,患者注意力转移,疼痛 NRS 3 分;夜晚安静环境下,患者情绪焦虑并失眠,疼痛 NRS 5 分。疼痛暂不需要药物干预。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闻言医生温和的宽慰他,你的身体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没事的时候拍拍身体和大腿根,等恢复好出院了尽快去安装一个合适的假肢,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针对幻肢痛的患者,目前可能有效的疗法包括:药物治疗、射频治疗、神经电刺激、神经毁损,物理疗法,甚至安装吗啡镇痛泵等等,还有另一个治疗方法是「镜像视觉反馈训练」,简单地说,我们会建议患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尝试行为疗法——照镜子。

还记得曾经看过的一部电视剧《遇见王沥川》,沥川在截肢后多年仍拒绝照镜子,偌大的家里连面穿衣镜都没有。

但在实际的治疗中,让幻肢痛的病人照镜子 ,并不是简单粗暴的让患者「自己看,看看你这残缺的肢体,接受现实吧!」而是让身体对肢体告别的过程。

具体来说,像图片里演示的这样,病人就能从好腿的一侧,看到镜子里自己「幻肢的出现」。当移动健全的肢体时,镜子中的幻肢也会随之移动,患者能够主观地感受到自己又能控制幻肢了。

随着握紧、放松、握紧、放松的活动完好的肢体,原来僵硬在一处疼痛难忍的幻肢,也慢慢地放松下来。多数患者在几个疗程之后,疼痛感就会连同幻肢一起消失。

左腿截肢的孩子,

闹着说自己左腿疼

如果说肢体像伙伴,跟了身体几十年,一朝离去舍不得,那总共才不到十岁的稚子是不是就懵懵懂懂不知所以呢?

不止成人,幻肢痛也发生在孩子身上。

过了大概 1 个多月,我又见到了一个只有 6 岁的小男孩。他叫邱子健,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本该满院子疯跑打闹,却因为骨肿瘤拴在了病床上,只能寄情于手机游戏,每天打的忘情忘我,却也拥有简单的快乐。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他的肿瘤长在左腿的大腿根儿,因为缺乏适合这个年龄儿童的人工髋关节,他只得面临左腿截肢术。

术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听护士说这孩子闹的不行,刚开始喊着说腿疼,还指名道姓的说是没了的那条腿疼,家长以为孩子是在耍脾气,但也总是安抚不住。

小家伙隔段时间就闹着说自己左腿疼,家长心疼又疑惑,只好请了值班大夫去看,值班大夫打电话问我怎么处理,我建议先让他喝点布洛芬,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后来不知道是谁不小心说无意提及,小朋友得知自己这可能是幻肢痛,就更加有名有姓地叫道:「妈妈,我痛,我的幻肢痛,快帮我揉揉啊~」

6 岁大的孩子,加之平日比较淘气,他的主观感受评分只能作为参考,但幻肢痛属于神经病理性疼痛,需要患者详细描述疼痛的性质才能准确判断,所以我们难以获得这个小患者准确的疼痛评分。

我们相信孩子是真的不舒服,但这种不舒服是不是疼,有多疼,却不得而知,所以后面的疼痛管理就分外棘手了。好在我们知道这是幻肢痛,对于小朋友有的是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果然,几款新游戏玩的开心的时候,再没见过他喊疼。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幻肢痛,一个看似「荒诞」的疼痛,很多人听到都会一笑置之,在网络上,甚至变成了一个用作调侃的梗。

但实际上,这种痛却实实在在发生,真真切切地疼痛着。

这些痛不是没有来由、不是无中生有,但却难以描述、无法被说出口,甚至再怎么亲近的人也无法理解和代替。

这三个患者的故事,一次次地提醒我,不要只关注「现实」,却忽视了「感受」。除了治愈身体上的病痛外,那些不被理解的痛苦,同样需要被发现和认真对待。

疼痛需要被承认,疼痛亟需被控制,才能在面对疾病和残缺的时候,让患者更有尊严。

策划 天线

监制 罗布君 Feidi

封面图来源 站酷海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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