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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家郑克鲁:钻研一生,他只给自己评“良”

2020-09-23 17:4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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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dolence

9月20日晚10点,翻译家郑克鲁先生在医院去世,享年81岁。

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总是那么温和宽厚,鲜红的上衣衬着他的一头银发,愈发显得他英姿勃发。作为一名法国文学研究学者,他似乎太勤奋了。笔耕不辍译著总数1700万字。

他说:“翻译的过程是一种享受,译完一本书,感觉了却了自己的一份心愿,也完成了一项使命。”一盏青灯、一杯淡茶,陪伴郑老的是法国文学的丰饶世界,他也为此埋首钻研了近60年。

他的著作和译著涉及文学、理论及史学经典,更有诗歌翻译逾万行。其中专著主要有:《法国文学论文集》《法国文学史》《雨果》等;翻译小说有《蒂博一家》《茶花女》《基督山恩仇记》等;翻译诗歌选集有《失恋者之歌——法国爱情诗选》和《法国抒情诗选》等。除此之外,他主编了《外国文学史》《法国文学译丛》等精品书籍。

01

翻译生涯肇始——中国翻译的黄金时代

中国翻译史上,二十世纪初期和二十世纪末的翻译文学具有特殊意义,在这两个时期,译界经历了两次意义深远的翻译高潮。

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外国文学翻译热潮席卷了中国广大地区。各种新闻出版业以及新式教育的发展,使得翻译文学走进文学舞台中央,成为闪亮之星。通过西学翻译引进的纷繁复杂的政治和文化思潮,对中国民族文学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产生了积极影响,也初步奠定了翻译文学在中国文学体系中的地位。

可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翻译文学却进入低潮期,不再受人关注。郑克鲁先生正是1957年走入北京大学的校门,他的曾祖父郑观应倡导学习西方的先进文化,著有《盛世危言》等启迪后人的名作。或许是受了曾祖父的影响,郑克鲁先生选择了文科,并在法语系开始了与法国文学的“初相遇”。

二十世纪末,中国掀起了第二次文化翻译高潮。改革开放之后的经济变革和历史转型,长期的文化封闭和文学禁锢解除之后,人们对外国文学的译介充满了渴望,促使翻译文学进入了一个空前繁荣的黄金时代。

在学习西方文学写作的大潮之下,翻译文学也更具批判性和反思性。翻译理论研究也不局限于“翻译文本”和“翻译活动”本身,而是拓宽视野,丰富翻译理论研究的内容,同时也为这一领域的研究提出了许多新的课题。

《法国文学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大学毕业后的郑克鲁,恰好赶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第一次招收研究生,他便师从李健吾先生攻读法国文学,开始了学术研究之路。20世纪70年代,郑克鲁先生与柳鸣九及张英伦一起撰写了《法国文学史》。在这七八年间,经过对法国中世纪文学、文艺复兴时期文学、古典主义文学和19世纪文学的深入了解,他的研究逐步走向深入。

02

边研究、边翻译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外国文学翻译作品百花齐放,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等各个国家的各个流派也纷纷陈列在国人眼前。但是对于翻译家来讲,面对外国作品中完全陌生的理论体系、创作背景、国情差异,边研究、边翻译成为常态。郑克鲁先生翻译波伏娃著作《第二性》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第二性》是波伏娃一生之中最重要的著作,也是西方女权思想的理论“圣经”。有统计指出,文章被引用率高得惊人,光是公开发表的论文就有约2.7万篇。可是,这本蜚声国外的著作却迟迟未进入中国。原版发表17年后,中国台湾才出了《第二性》第二卷的译本,而大陆的节译本则出现在31年以后。然而长期以来,这本书犹如一个符号,虽在学术圈和文艺圈频频被提及,但很多人却反映“不好读”或者“翻译得很奇怪”。

原来问题所在是译本的“先天不足”。原出版的几种译本,除了少数节译本是根据法文翻译之外,其它都根据英译本转译,可是英译本中就存在巨大的问题。如1953年由美国兰登书屋出版的《第二性》的英译本译者帕什利,只在高中时学过法语,没有受过专业的哲学训练,结果他把原著中的很多内容简化甚至删除了。据统计,译者的删改达原著的15%之多,而荒唐的是,译者竟主观性自由发挥,并严重扭曲了波伏娃的原意。

相关专家期待一个新译本的出现。就在此时,上海译文出版社从法国伽里玛出版社得到了“唯一法译中全译本”的授权,希望郑克鲁先生从法文原著重新翻译这部书。可是对于如此专业论著的翻译谈何容易。

《第二性》上海译文出版社

《第二性》所引用的材料丰富翔实,论证相当严密。波伏娃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她的生物学知识达到了专业水平,她对马克思、恩格斯的有关著作相当熟悉,她深谙人类学家关于原始社会的著述,而且涉及生物学、精神分析学、哲学、历史学、人类学、宗教、心理学、文学、法律、社会学等众多学科,特别是第一卷有“很多理论词汇”,专门术语充满了艰深。

郑先生翻译时,“如履薄冰”,以准确理解原文为重要,不能意译,不时求证,法文原版长达1071页的专著,译成汉字约有70万字。整整用了两年时间才译完全书。常言道文以载道,道就反映作者的文学价值观念。翻译文学本质上是一种“原作品的第二生命态”,是在本国语言结构下的二次创作。所以也只有郑先生这样的专业学者,才能翻译出令人信服的《第二性》。也是凭借这本译著,郑克鲁先生在2012年获得了傅雷翻译出版奖。

03

序言与注释——细节中见真知

郑克鲁先生认为翻译与研究是相辅相成的。在翻译过程中要对文本进行细读、收集资料,形成高质量的序言和注释。他认为序言应该让读者知道作品好在哪里、其价值是什么、为什么如此受欢迎。所以他每本译著的序跋都是学术价值极高的研究论文。

但可贵的是他的“论文”并不晦涩难懂。如《基度山恩仇记》的序言,第一句话就抓人眼球、让人印象深刻——“古往今来,世界上的通俗小说多如恒河沙数,但优秀作品寥寥无几,其中大仲马(AlexandreDumas,Père)的《基度山恩仇记》可说是数一数二的佳作”。

郑克鲁先生认为,无论做翻译还是写文章,开头都非常重要。开头译得好,校对的人会觉得这个人的翻译还值得给他花点功夫。读者看了开头,觉得吸引人,也会继续读下去。所以他绝不会轻易把开头译得很随便。有时候,开头译得不满意,就反复地看,三遍五遍地反复,尽量做得更好。开头太重要了,如果译得不好,别人就会对译文失去信心。

《基督山恩仇记》商务印书馆

其次,译文中的注释也是郑克鲁先生极为看重的一点。在研究生阶段,他从导师李先生那里获得的最大的财富,就是他要求从扎扎实实的材料中求取真知,并要有自己的真知灼见。所以他在学术研究中特别注重搜集材料,从而才有了自己独特的研究观。

有人认为注释会妨碍阅读,确实会,但一本书里有很多东西,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实。一般读者可能不在意,但对研究者来说,注释确实能解决或解释研究中出现的一些问题。

郑先生在翻译时喜欢搜集法文资料,法国人如何评价作品,他们研究时发现了哪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虽然不一定完全在文学层面,但也蛮有意思。比如伏尔泰曾谈及路易十四赠予拉斐尔很多贵重的礼物,就要在注释中指出伏尔泰的错误:拉斐尔没去过法国。这么做并非要出伏尔泰的洋相,而是还原真实。让读者了解真实情况,也是译者的职责所在,有必要在文中添加相关注释。

04

“我不愿花功夫在二流作品上”

对于出版社重译文学作品的邀约,郑先生总是谨慎的。他会对原有译著的质量、作品的好坏进行考量。他曾拒绝了译文社翻译杜拉斯的一部早期小说的邀请,因为他认为杜拉斯只有《情人》是好作品,其它小说“就差了”,他不愿意工夫花在二流作品上。

诗歌则不然。郑先生喜欢译诗,因为他觉得法国的诗歌是最优秀的。自从波德莱尔、兰波之后,法国诗歌长期执世界诗歌之牛耳。而且,法国诗歌对中国现代诗人的影响最大,比如阿波利奈尔、瓦雷里、魏尔伦的作品,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诗人特别喜欢。

1987年他回到故土上海,进入上海师范大学任教,从此开始了有计划的法语诗歌翻译,后来结集为三卷本《法国诗选》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他在学校里讲授并发表了一批诗歌鉴赏文章和诗论,后申请了一个科研基金项目,开始撰写《法国诗歌史》。这本书出版后不仅受到同行的注意,也得到外国诗歌研究者的好评。

《法国诗歌史》上海外国语教育出版社

译诗不容易,所以从事诗歌翻译的人本就不多,谈如何译诗的人自然就更少,谈英诗翻译技巧的可能还比较多,但是谈法诗的非常少。说起韵该怎么押,大家普遍认可钱春绮等人的观点,即按照原诗的韵来押。并不是说原诗以[.]为韵,译文也用ang,而是采取相同的押韵方式。比如一首十四行诗,若前两节采用环抱韵(abba),就代表着诗人用了2个韵,因中文同音字非常多,若不按2个韵来译则很容易。

一旦按原有的用韵方式来译就费力得多,找韵会耗费很多时间,因此一天只译两三首很正常。按原诗用韵的形式来处理,需要译者自发的敏感,对译者来说不仅是种考验,还能有效提升翻译水平。思考诗句押不押韵及押什么韵,同样是种乐趣。

“诗王”魏尔伦(Paul Verlaine)在《泪洒落在我心上》(Il pleure dans mon coeur)中,为加强诗作的音乐性,采用了大量的谐韵和迭韵,诗歌如一首绝妙的奏鸣曲。为力求传达这种音乐性,在译诗中郑先生也采取了同样的押韵方式。

诗歌翻译应该还原作品形式,但一般人不大注意韵亦是诗歌形式的一部分。某些译者仿照中文诗用韵,一韵到底,这样处理说明译者对法诗理解还不够透彻。还原形式不仅可以使读者更贴近诗歌丰富的内涵,还能带动读者发挥想象进入诗歌意境。

05

翻译的要义

然而,对于一代翻译大师,郑先生心中翻译的要义是什么呢?

首先,他认为“信达雅”还是最基本的。第一要忠实流畅,即“信”;第二要有文采,就是所谓的“达”;第三要精彩,要让人觉得“译得真好”,即“雅”。“信”是基础,很“达”但不忠实,谈不上好的翻译。文本是研究的基础,不忠实的翻译即便文字优美也必须重新来过,翻译不同于文学创作,脱离原文绝对不行。

翻译要重视实践,要通过翻译的具体操作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现在的翻译理论不一定能指导翻译实践。有的人谈翻译策略,利用各种理论来论证说明,讲得头头是道,然而翻译策略不就是“把它译出来,把它译好”么?看似质朴,却契合翻译实际。

钱锺书倡导“化境”,然而在实际操作中他所遵循的依然是“忠实”的基本原则。钱锺书的中文非常棒,但其译文不都十分流畅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翻译的关键不是行文漂亮,而是忠实。有时为了忠实,可以舍去优美,不能说这样的译文是不好的。可能有的译文并不是太漂亮,但很忠实,也可能是好的翻译。

其次,要做好翻译,当然是先把外文和中文功底搞得更好。先把基本功练好,再来做翻译,那么不管翻译哪本书都会翻译得更好。不要以为我们说中文,中文就一定好,每个人的语言表达是不一样的,语言基础的好坏从日常表达就能感觉到。

作为翻译家,郑老为我们留下了超过一千万字的译作,然而他却只给自己打了一个“良”级。他说,按照翻译作品的“信达雅”标准,其中“信”与“达”,他是做到了,至于“雅不雅”,这得交由读者来评价。

文章整理自:

[1]郑克鲁,张驭茜.优秀的翻译来自丰富的实践——访中国资深翻译家郑克鲁教授[J].东方翻译,2018(01):40-44+62.

[2]马信芳. 我不愿花功夫在二流作品上[N]. 深圳特区报,2013-11-06(B05).

[3]谢天振.郑克鲁教授印象记[J].东方翻译,2018(02):4-7.

[4]李晓琴.翻译文学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以莫言小说创作为例[J].汉字文化,2020(11):131-132.

[5]周建军,张顺生.当代法国文学翻译家郑克鲁学术思想研究[J].英语广场,2019(10):39-40.

整理 | 培迪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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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翻译家郑克鲁:钻研一生,他只给自己评“良”|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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