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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之乡 | 九龙路123号
1)
上周六(9.19),我带着孩子坐934,车子驶到东大名路九龙路,小朋友总是习惯性地问,爸爸小时候的房子到了吧!我转头一看,平安里这一片,人去楼空,窗子全封住了,因为靠近河岸,被深绿色的江水一衬,惨兮兮地像一座死城。
一座房子在失去居住功能到被彻底推倒之前,原来还有这么一种状态,像个植物人,每吐纳一口气,都像是把那些盘踞在墙缝里、没来得及跟住客一起离开的生活,一点一滴从身体里挤出来,但它们一遇到当下的风,就被挫骨扬灰,在一种宏大叙事面前,连做尘土的资格都没有。但我家的房子是个例外,4月份,先于平安里的其他“同僚”——被一把火烧光了。如果房子有心的话,那大概是一种不甘心吧,于是就很刚烈地玩起了自毁,上了一次新闻,占据了30多秒的公共时间,发了一次脾气。
真是好样的!
从那以后,我总是写这里的故事,在报纸上写,杂志上写,后来自己开了公众号写。我碰到过最有意思的事,是一个1983年从平安里走出去的老爷叔,他说自己那一年离开平安里的家,去了美国,跟爸爸妈妈和妹妹团聚,我说,你走之后的第二年,3岁的我,穿着一件小西装,住进了平安里18平米的那间房,他的结束是我的开始,房子还是那房子,世界真奇妙,有没有?
下面的截图就是我们的对话。从那一刻,我才开始理解,平安里的房子——不单是我的家,也是时代的容器。
但我还是想给你们讲讲,这座我没有陪着它生,却看着它死的房子,在我记忆里的样子。
2)
在我心里,我家的地址只有一个——九龙路123号。沿着平安里往南走、无名小河浜汇入黄浦江前的最后一段,寂静的路边有一个次品瓷器囤积仓库,仓库的顶上开了一排老虎窗,那里头就是我的家。
我现在住大杨浦,但还常回家,回去那个瓷器仓库的顶上。特别是夏天,我会在傍晚骑车到那里,从塘沽路的弄堂大门进去,七拐八弯,走到弄堂尽头,进入才一人高的小门,幽深的楼道里,灯泡常常是坏的,但我能数16级——那是台阶的数目。
到了楼上,往右拐,走过两户人家,就豁然开朗了。右手边是一块天台,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盛夏的黄昏,衣服都被收完了,只有四根长长的铁杆,从远处更高的屋檐直直刺过来,锈迹斑斑。
天台的坡度大概有30度,我们曾在天台上搭好的简陋浴棚已成了储物间。大概新租户总没法儿在一块斜坡上洗澡,但在我们,这完全不是问题。
虽然这块小天台的可玩度实在不高,但它的功用却不容置疑,除了晒被子,它就是这栋楼6户人家,整个夏天唯一的舞台。
二十多年前,天台上的老老小小大概能凑三桌麻将了,才七点不到,能够调节椅背斜度的竹制躺椅,就被齐刷刷地排开;打着赤膊的男人们摇起蒲扇,开始讲荤段子,女人们一般都衣着清凉,刨着西瓜,在铁杆里俯身穿行,交接各种避暑用品——毛巾、冰霜、汽水,但她们声音很轻,偶尔有极放肆的笑,像是滚油里突然放进了食物,一下子噼啪作响,倒是吓到了男人和孩子。
我们一个个才十岁出头,这块视觉上油腻腻的斜坡当然不是我们的终点。斜坡的尽头是一堵一人高的墙,我现在仍然记得第一次翻过那堵墙之后的景象——一大片平台——大概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好像悬浮在月光里的一块舢板,远处没有高房子,浦东还是一片漆黑,平台的边缘就是月亮,沉静得过分,好像千百年来,第一次有人见到这景象。
平台的中央有一爿老虎窗,从地里冒出来,那是瓷器仓库真正的屋顶,而在西面,则是平安里几十户人家的窗户,踩在石头瓦片上,走过去,坐在平台边缘,就能看小河浜流进黄浦江,进江的地方有一片闸,亮着红色的灯,把流近的水也染成红色,像剪烂的丹赤色真丝衬衫,里头泡着一个黄月亮。
在这平台上头,我们能做什么呢?跑!从一个边缘起跑,然后径直冲上那块冒出的老虎窗,看看究竟谁能一次冲顶,然后躺在上头玩倒立,趁机观察底下的男人女人,油腻腻的盛宴结束了,他们在竹躺椅上打呼,她们早已消失不见,有畅快的风起来,好像夏天是活的,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偶尔也有更刺激或者悲伤的事,就像我们第一次伏在天台老虎窗的边缘,看见两个年轻人做爱——是平安里一个孩子的外地亲戚。午夜时分,估计他们也没料到,窗户外的星星月亮无端就被一群孩子的脸替代。
我第一次知道,赤条条的的人可以那样白,像刷墙落在地上的腻子,仿佛踩一脚就能陷进去的惨白。它(他)们浮在60年的灰红木地板上,盖住了风,压死了虫子。
这是唯一一次,然后那三层阁不再招待过这样慷慨的客人。
后来终于还是要别离了,在天台上荒废的日子看来也到了头,我们并不晓得那是最后一次,也不晓得有人考上了外地大学,有人要搬去新房,有人准备不知所终,有人第三年就死了。
我们只是坐在天台西边,玩一种很傻的游戏,努力盯着河浜水面,如果你一直不眨眼,就会觉得自己在水上漂行,缓缓移动。
存放次品的瓷器仓库又到了处理清仓的日子,工人们开始摔瓷器,不留一个活口,所有完整的东西都必须被摔碎。
他们整夜忙碌着,摔的那样畅快热烈,一整条街区都是瓷片碎裂的声音,人们的睡意奔突在潮水一样的嚣叫里,最终遇见一只鸟,方才发现,平安里的一个个夜,早就被记忆敲骨吸髓,做成标本,皱了。
这么多年,我们已经习惯了,骑上那扇老虎窗,在一艘将要沉没的船上,不死,永远活着。
(文章作者戴刀系新媒体从业者,曾在九龙路123号居住了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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