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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病逝之后,三个被疾病拖垮的家庭重修和睦

2020-10-07 09:0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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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文 | 艾晓丹

指导老师 | 吕永林

编辑 | 王迪

传统中国社会,往往认为父亲是家的根基,是顶梁的柱、载柱子的土和养土的山。田锁东就是这样的一位父亲,他用前半生拉扯大两女一儿,身体和脾气都硬朗得像他工作铁路上的一排排铁轨。

本文均为 受访者供图

铁轨从56岁那年,被老伴儿的病逝拦腰斩断。一根透明的绳索兀自悬在了他的头顶,他开始生病,身体差得一月就会变一个样,性格也变得易怒、古怪,他的儿女为他奔波、吵架、说不该说的话,而他逐渐被脑梗完全锁住思想与行动。他的眼神愈来愈钝,身体愈来愈瘦小,和儿女的距离愈来愈远,直到分不清面前是谁。最后在一个炎热的五月,他被迫放弃了父亲的职位和渺小的生命。

而他将永远无从知晓,竟是他的离去,成为了三个儿女及三个家庭亲密和谐的引子。他的儿女极快摘去了家老人带来的沉重包袱,过上了愉悦的生活,他们常常聚会,随意调侃,好不热闹。

“你怪他吗”

我的妈妈田芳是家中长女,从小就用着比其他孩子值钱的文具,英语和语文一直学得不错,高中时去镇上读书,听着校外公路上年轻女子高跟鞋的踢踏声,心猿意马。她说自己当时就像脑子里钻了鬼一样,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上学。外公气得从铁路上赶回家,动手打了她,这一打便彻底让她辍了学。

小姨田云出生时,正是家中艰难的时候。小姨不是男孩,身体也不是很好,而那时的农村,将养不起的孩子送出去是很常见的,只需在半暗的黄昏里抱去,再趁夜色回来。外曾祖母便为她找了邻村一户送养的好人家。

正值中年的外公虽没有出面授意,却也是默许了的,最后还是没出月的外婆哭着喊着才把这个女儿留了下来。小姨说小学她就知道自己差点被送了人,妈妈有些吃惊,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小姨说,“你不知道,我初中天天吃不饱,每礼拜回家就要拿一大袋子咱妈给咱做的熟面,婆见了就骂我,说早把我给人还能省点粮食”。

小姨今年也已四十过半,讲这事时,手都没停下,还招呼服务员添了茶水。但过了一会,她转向自己的儿子说,“你不知道以前的人都受的啥苦,我初中在学校饿得不行,有时候撕墙上的挂历嚼来嚼去过个嘴瘾,班主任还当我哪里不对了”。

舅舅田军抽着鼻子笑了两声,“看把你委屈的”。

“不是说委屈,你不懂。咱爸妈就没让你受过那罪。”

舅舅自从出生就是家里的金疙瘩,别说穷过吃和穿,连挨骂都很少。他上学有人送饭,放了学还有人骑自行车去接。他九岁那年,学大人去邻村的年集卖蜡烛,赶集的人散了以后,找不到回村的路。外公从铁路上请假跑回来,那时抢修路段正忙,这一请假就被扣了不少工资。全家人几乎要把三龙村翻了遍,大半夜从邻村的庙里找到了舅舅。可就连那次,他也没挨一根手指头。

舅舅抽着烟,用左手将瘪掉的烟盒扔在一边,烟盒差点掉进茶杯里。在他的左手手掌内部长着一道长长的伤痕,一直从手心突起到手掌左侧,这是他十九岁时切西瓜自己切伤的。去医院的当天,外公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但外婆和妈妈都知道,他其实心里面憋着劲儿呢。舅舅第二回换线回来没直接回家,跑去找几个朋友喝了顿酒,晚上被外公美美地打了一顿,直接打烂了一个扫帚。

“那你怪我外公吗?”我连忙问道,因为我知道那总爱开玩笑的舅舅口中,除了一口口吐出烟雾,很少说真心话。

“他应该怪我吧。”

舅舅爱抽烟这事,我以前并不知道。

几年前外公被确诊脑梗的那个上午,妈妈和小姨在医生房里很久没出来,舅舅却没来住院部,也不在外公病房。我到医院院子里给外公打午饭时,才发现他坐在几棵树下的长椅上。我过去叫他一起打饭,一走近就闻到呛鼻的烟味,一根根烟蒂落在他脚下,许多都是才吸到中间就被扔在了地上。他见我过去,将嘴里的烟蒂吐掉,站起来提脚一根又一根地将烟头碾灭。他的动作有些慢,看起来就像一个壮硕的熊在隐藏战利品,而我当然知道那不是战利品,那是无所适从和说不出口。

“阿门”

将时间向前推到2007年,那是外公的家庭第一次体会疾病。对待任何人都极好心的外婆,确诊了肝癌晚期伴有肿瘤。

外婆的一生如同无数北方农村的老人一样,为庄稼操劳、为儿女操劳,唯独亏待了自己的身体。外婆信佛,她很喜欢到村子背后的庙里去祭拜,逢年过节,她先在家里做饭,饭好后自己也不吃就去庙上帮忙烧斋饭,我们吃完后,她又赶着点儿回来洗碗、洗锅和收拾厨房。外婆回来时会带几根红头绳,轻轻绑在我们小辈的手腕上,红头绳其实就是普通的红色毛线,但它曾放在菩萨脚下,沾染了些慈悲和香火味。外婆最先给我一个人系,后来是小姨的儿子,然后没有后来了——舅舅的儿子出生时,她已经过世。

外婆身体一直单薄,因此家人都未曾注意病悄悄缠上了她的身子,只是发现她的脸色见一次便差一次,到后来蜡黄得像庙上烧给神仙的纸钱。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医院,只是念叨着催舅舅结婚,说这是她唯一的盼头。后来是儿女哭着求她,才让急救车驶进了安逸的村庄。

这个信了一辈子善恶有报的老人,被命运残酷地背叛。医生下令好好陪伴这个随时会消失的老人,不要再折腾她的身体,而她的儿女、丈夫从未经历这样的事,嘴里应着医生的警告,却无意中使外婆变成被拽紧了丝线的木偶,一次次辗转。换医院,西医不行那就换中医,换一副副愁苦难捱的汤药;拐到不知名的村子里,跪在所谓的半仙面前,任听她细数外婆上世犯的过错;去一个个庙宇烧香、扔出无数的香火钱,买心安;妈妈甚至违背外婆一生的信仰,带着我走进一座基督教堂,她坐在二楼看着楼下大厅里的小孩受洗,泪流满面,她不会念祷词,只好将双手合十放在面前,一声声喊着“阿门”。

仁慈的主、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现代的科技、古早的偏方,丈夫的叹息、儿女的眼泪,都没能留得住外婆。

舅舅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月结婚,结婚时舅妈已经怀孕,家里人都说她一定要再坚持一下等着抱孙子,她说着,“好。好”。然后与世长辞。

“没人要你们回来”

外婆的过世打破了家庭的平和。外公一辈子没做过家事,他能干、严厉,向来只主外,不主内。妻子的离世带走了他本就偶尔才露面的温和,他变得暴戾、易怒,甚至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儿女都想将他接到城里,但这话头提一次便吵一次,他生气时的声音和年轻一样有力,好像能震掉梁上的灰尘。

儿女从小就拗不过他,只好任他自己一个人住在乡下,周末轮班回去看望。但已经各自成家的中年人能有几个完整的周末?加班、家事纷至沓来,他们回去的频率越来越慢,能在家里呆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即使回去,面对的也是压抑。我陪妈妈回去过几次,只有进门时外公才显得开心,然后这开心会缓缓消失在他面部的皱纹里,变成眉头紧锁。

“不去!我死在屋里也不去!”

“少操我的心!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你们埋。”

“没人要你们回来,爱回来不回来。”

......

妈妈已经是三个儿女里脾气最软的了,但就连她也受不住这些话,更不用说舅舅和小姨是如何与外公独自相处。妈妈有时气急了,也会忍不住会呛几句回去,一次她失言提到外婆,说如果是外婆,一定能理解儿女。

“你还有脸说你妈?”

那时外公身体还算硬朗,将近一米八的身子气得发抖,胳膊上爆裂出青色血管,他狠狠地把水杯拍在桌上,摔门而出。玻璃杯从底部裂开,茶水流过桌边,“啪嗒啪嗒”得砸在地上。直到傍晚我要和妈妈离开时,外公也没回来。

回城前,妈妈去拜访了外公铁路上的老同事,希望他能多来家里和外公说说话。老人也很无奈,他对妈妈说,“你爸的性格你应该清楚,旁人说不动他的”。他说外公要么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应门,要么独自沉默地往公路西头走,别人问话也只是点头。

公路西边一千多米的田地身后,是外婆的坟。

就这样断断续地坚持了一年半,第二年冬天借着过年的由头,三家人将他接到了城里,在我家里暂且住下。我也近三个月未见外公,看着总觉得他要比上次在乡下见面时瘦了。以前他的脸方方正正,五官都开阔清晰,而那个冬天,他的目色阴沉,脸颊也轻轻陷了进去。更明显的是衣服,妈妈按照以往尺寸给他买的衬衣,却悬在他的身体上,就像有人往里吹了一大口风。

初三的我有些叛逆,说话做事也没轻重。妈妈白天工作,晚上才回来,她出门前会把午饭也提前备好,叮嘱我中午回家加热后和外公一起吃。中考在即,我实在讨厌这个长期的任务,虽然心里明白我应当这样做,但每个中午赶回家走进厨房的时刻,都让我生气。一次我贪玩回去晚了,外公就只好饿着肚子一言不发坐在客厅,我热饭给他时,虽然他神色不穆但也没有说什么,那一刻我突然生出极罪恶的想法,我以为幼时记忆中那个严厉的外公终于有求于我,而我似乎拥有了某种胜利的意味。这件事在平淡中过去,外公也没有告诉妈妈,他一直沉默,仿佛没有任何事发生。

我帮他备午饭,发现他的饭量越来越小,吃饭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越来越喜欢发呆,坐在沙发上任由电视剧变化,广告时也不转台;一直少眠的他竟然开始嗜睡,妈妈问他他便怄气回答:“头疼!睡着才轻松”!

母亲的离世让儿女对疾病不再如以前木讷,他们逐渐在相处中察觉出了父亲的异样。三个儿女、三个家庭在一个上午凑齐,去医院接受审判。

“别哭哭啼啼了”

医生说脑梗在老年人身上很常见,但治愈却极难,唯有在日常生活中多加注意,骗过自己的脑袋。原来他的易怒、不近人情、无法沟通,也是因为有疾病作祟;原来他的强硬不说,也是因为身体悄然言败。我那时羞愧自责却没道歉,以至于每次谈到外公,我端饭给他,却在他后背过身偷笑的画面,都在无形中谴责着我。

在医院,舅舅抽了一盒又一盒烟,他比他病床上的父亲还要沉默。他和舅妈按月供奉自己的房子,加之表弟才出生不久,奶粉、疫苗什么都要钱,生活的压力骤然落在他的肩头,“上有老下有小”不再是简单的六个字,成了他每一刻都须深思熟虑的才能做出的选择。

他的两个姐姐早就熟悉这双重夹击,而熟悉并不意味着就能完美应对。妈妈躲在病房外流泪,她将自己的右手咬在牙齿里用力呜咽。其实那时外公境况并不十分严重,但她哭得如此难过,以至于在今后几年她照顾卧床外公时偶尔的情绪崩溃,都使我不再惊异。我试着站在那时她的位置去看所发生的一切事件,竟能生出一些对人生的感慨来。女儿成绩一直不错,似乎能考进市里最好的高中,而“最好”需要用钱置换;丈夫好赌已经几年,家底如流水越来越薄,而她已懒得争吵;工作,在父亲这样的的身体状况之下,她是否还能继续工作,是否能守住这唯一能暂时躲开家庭对外呼吸的出口?

小姨一向是三人中最成熟的那个,她处理事情干脆漂亮,对人际亲情也不轻易拖泥带水。她记录医生的告诫、租陪床的位置,还给病房内另一位老人送去半箱牛奶请他担待。她在住院部上下奔波,如同我记忆里奔波在铁轨和田地的外公。小姨很少直接表达多样的情绪,她唯一的情绪就是生气,明明比我妈小了七岁,她却能随时喝止我妈妈的眼泪——“别哭哭啼啼了”!她也是外公之外随时能和舅舅开火的唯一角色,她曾指着鼻子骂舅舅不争气,但那天舅舅将她垫付的住院费用打到她的银行卡里时,她过了一会也只是说,“我给刘娟(舅妈)打过去了,你家用钱多”。

而奇怪的是,最能干的小姨却最未得到外公的亲睐。我做过一个大胆的设想,也许是外公未曾料想这位得到最少关注的女儿,却最能在他倒下后挑起重担。小姨是险些永远远离这个家庭的,不知外公想起他对送养的默许和缺失的照料时,会想什么呢?

医院并未住很久,病情稳定后医生就让办了出院手续。而正是出院后,疾病开始变得嚣张跋扈,它用一条透明的线将三个家庭缠得乱七八糟,时而用力绷紧,时而故意放松。

“这个人是谁”

医生明令外公需要人贴身照顾,因这病每每发作都十分紧急,而平时也需要协助他复健、动脑。外公心里再想一个人住,那时也身不由己了。

于是,“这个人该是谁”成了他们无法避而不谈、却默契三缄其口的问询。

小姨自始自终坚持雇一个专业的护工,或是将外公送到那个村里人谈及会耻笑的地方——养老院。农村老人忽视养老院现代化的设施和科学的休养环境,只将其看作无人奉养的孤寡老人们的去处,谁家儿女将父母送到那个地方去,会被左邻右舍戳着脊梁骨骂。

那时,令我意外的是舅舅竟也和那些乡下的邻居一样,无论如何不愿将外公送到养老院。但他只能提出否定意见,却无法出手相助——刚为人父母的他们照顾儿子早已焦头烂额,无法分心。我那时觉得舅舅不懂事,可后来自己长大,却构想出了另外的可能——以外公的脾气,他绝对不愿意去养老院,外公那“不成器”的儿子,会不会是在替已无法开口的父亲说话?

妈妈最执拗的一次,哭、闹、大喊,打电话给老家许久不联系的亲戚游说,只为肩负起全权照顾外公的重任。也许母女之间真的存在心灵感应,我看到了她的孝心和长久以来的悔恨。外婆的离世,全家人在一段时间内都很难接受,但好像只有母亲的崩溃最为具象,她用责任的枷锁紧紧捆绑自己,好像非得紧绷到喘不过才能给出一个交代。

合适的住家护工难找,三家便暂时答应再让外公住回我家,在寻找护工的这段时间暂由妈妈停职照顾。妈妈这回用全部的精力保障着外公的衣食住行,她把所有事抛到脑后,一股脑扑在了自己的父亲身上。我那时怨过她,6月份我就要中考,而她对外公无微不至的照顾,难免会有些疏忽我。后来我中考离最好的学校差出6分,一万两千块可以买一张入学券,妈妈询问我的意见,我知道她为难便说自己不想去,怕跟不上。于是九月份我去了另一所学校,虽然距离家里只有十站的公交,我还是请妈妈帮我办了住校。

高中课业负担很重,一周只回去一次,只够我洗漱修整、吃顿好饭。我从家庭的束缚中慢慢逃脱,也刻意不去看家中细微的变化。我只知道最后家里人没有聘请护工,妈妈如愿以偿每时每刻奉献她的孝心,我不知道他们三人最终如何做出这个决定,也不想去问,我只觉得如果照料外公能使妈妈开心,就够了。

住校生活也使我和外公的关系越来越淡,我觉得他像我家常住的一位客人,这客人因疾病而脾气古怪、不想被打扰,这位客人的身体在逐渐缩小、沉默加剧、目光浑浊。

“谁知道咋回事”

外公的病况愈糟在预料之中,医生甚至还夸妈妈把外公身体照顾得很好,而精神或心理上,医生说是外公自己不愿意使劲儿。疾病以分秒所计,逐步锁住外公的行动和思想,而我们却只能抓住、无法修补他的生命。

时间在迂回中前进,而病从外公身上辐射出去,想要掌控整个家庭。

2015年春,是我高考的冲刺阶段,我那时真的认为有一根线在冥冥之中玩弄我,它使我的初三生活被外公的病闯入,而当我渐渐习惯与其相处时,它又呼朋引伴,在高三时期缠上了我的妈妈。

那时妈妈和爸爸自以为隐秘地在闹离婚,他们不愿告诉我,我便假装不知道。外公身体更差,离婚事务繁杂冗余……妈妈的头脑被各种压力填满,下楼买菜时一不小心踏空了一级台阶,小腿骨折。这突发的疾病截断了她的生活。小姨将外公接走照顾,但因不熟悉他的具体生活流程而焦头烂额。就像命运有心戏弄,小姨的儿子也在这以后半个月,打篮球时摔伤了胳膊。于是外公被迫在舅舅和小姨家辗转,度过了那个难捱的夏天。

妈妈卧床休息的那些日子,心却从未闲着。我周末在家时,听见她一遍遍给舅舅和小姨叮嘱外公的饮食、吃药、按摩,有时会愤愤地把电话挂掉、对着自己受伤的腿生气,有时还没放下电话就开始抹起眼泪。

她的腿好转已经是我高考后漫长假期的最后一个月,她将外公接了回来。而那时外公已经不再说话、也无法自己走路,只得被舅舅抱上了床。外公彻底失去了任何自理的能力,他甚至无法辨认面前谁是谁,只能费力地转动眼球。妈妈又开始哭,她以用不完的眼泪接受了父亲的病况,送别了我。

如果说高中生活使我短暂远离家庭,那大学便完全让我体会到了无边的自由。外公的病似乎成为了一个遥远的符号,不会带给我的新生活任何妨碍。

而疾病,并不因人的松弛而松弛。疾病在家庭里愈演愈烈,直到2017年,达到高潮。

那年,壮硕如熊的舅舅突发急性胰腺炎,休克在家中,一送到医院就直接进了手术室。而半生为弟弟操心的外公,被深深锁在一张小床,他的思想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我假期回去见到舅舅,发现他瘦到只剩以前的一半,他的大肚子消失了,就连背都薄了不少,我无从想象他经历了疾病怎样的一场折磨,我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说“谁知道咋回事”。

谁知道咋回事?谁了解疾病挑选受害者的规则?谁能解释发生在这个家族里的一切?而谁又知道这是否普通家庭的常态?

“没事,都过去了”

外公卧床后,照看的难度翻了几倍,而妈妈却依然坚持独自照料,一人承受那些突如其来的时刻。

外公所在的那间房间,隔着门帘就能闻到交织的各种味道,药味、不具名的老人味、排便的味道,还有外公无法吞咽、因此所有饭都打成糊状的味道......这些味道能渗入人的身体内部,捏着心脏往下沉,这味道让你顾不上惊讶或难过,只有无法抑制的恶心。

妈妈却一次次又一次走进外公的小房间,放弃性征,放弃伦理,放弃自我。我有时在想,如果她把拽着自己的绳索和旁人给她的绳索放得松一些,会如何?或者能放得松一些吗?

后来,这绳索自行断裂——与疾病交手九年后,外公在他的65岁,离去。

外公的葬礼将三个家庭以一种公开的方式集结,同一的悲痛却纠结着隐秘而各异的情绪。或许依然有遗憾和愧疚?或许感到一点点解脱?无人提及、无从知晓,只有纸钱和丧乐一起绕过房梁,走过土地,飘到最远的山上去。

这两年,我们三家常常聚在一起,关系亲密得不像话,没人说一件事时意有所指,也没人随时随刻剑拔弩张。

有时会聊起给外公、外婆治病的时候,妈妈可以很平淡地说道“没事,都过去了”,打趣地提起给外公喂饭时被咬破手指;小姨也渐渐卸下无所不能的盔甲,愿意触及她曾经的焦急、无奈和无人知晓的崩塌;小舅病好以后,又重新开始没完没了地吸烟,随着他疾病的剥落、担子的减轻,他的年轻气盛与不可理喻似乎也慢慢消失,越来越有成熟男人的样貌。

多么温馨、多么诡异,在父亲病逝之后,子女三人及三个家庭,重修和睦。

(注:文中所出现的人物名称皆为化名)

本文系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学科“非虚构理论与创作实践”课程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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