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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逼成神之后,一心求死的乡村守庙人

2020-10-30 18:1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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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被忽略和遗忘的人如何活下去?陕北农村,一心求死的神汉亚军成为黎小锋和贾恺联合制作的纪录片《游神考》中主人公。天生流浪,被妻子抛弃,亚军困惑他所遭受的苦难是否另有旨意。他是贫困乡村里的守庙人,相信自己能和某种神灵恰通,拥有治愈他人的魔法。

影片的乱序剪辑编织出农村生活的模样:乡村里约定俗成的仪式,神怪节日和不言而喻的贫穷。两只作为牺牲的羊深化了纪录片的诗性和宗教色彩,导演给它们带上Go Pro,因此获得一些意外镜头。神汉与羊,两种视角,构成民间神学里的影像救赎。

纪录片《游神考》海报

 

点击观看纪录片《游神考》预告

农药、老鼠药、安眠药,亚军都试过了,就是死不了。作为神灵的使者,屡次被死亡拒绝,有些荒诞,可主要是无望。

亚军是位陕北绥德的神汉,他扫堂续香,守护着村庙里的神像,也在黄土塬上游走,四处给人看命治病。他说:“如来佛打发我下来,我有任务呢”,要“救苦救难”。镜头里,庙堂口和庙会现场的镜子上,“有求必应”出现了很多次。在家家户户的窑洞里,亚军倚在炕前,握着铁蛋(铁球)给人解读前世今生的命运,再用有神力的右手给人按摩一番,以治病痛。神的任务,亚军不愿意收钱。

陕北梁峁交错,沟堑纵横,一年四季多风少雨,浅淡的土黄色是这里永恒的主色调。由于处于农耕文明和游牧文化的交融地带,陕北地区的民间信仰也是杂融的。这里以信奉万物有灵的萨满教为原始信仰,加之对祖先、神话人物和英雄人物的崇拜,再融合上各派宗教的影响,形成了泛神文化[1]。敬畏神鬼仙灵是自古承袭而来的,但对这里的民众而言,信神遵从的是实用主义,神的司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赐福保佑。因而陕北地区庙宇繁多,且往往是一庙多神。

跟着亚军,黄土地上的苦众们逐一登场,身体的苦难除不去,心里的苦难解不开,“家里生活不顺当”,这些人被逼得没了法子,只好“上山求神神保佑,平平安安”。他们抱怨在现在的社会“没有发言权”,日子跟缺乏水分滋养的黄土一样贫瘠苦闷,有些求神之人,更是“事太多,命太苦,没办法说”。人力解决不了的事情,自然就转向了神。

要说信众们无力又无奈,神使又何尝不是呢。神性是被指派的,人选择生灵成为神的化身,神又选择人成为媒介传达神旨。

在陕北,民间从吃食到敬神,自古都少不了羊的身影。取其“祥”意,羊在汉墓画像上便贵为主神。如今每年祭祀,羊仍是神。角上缠上红绸,脖颈上挂上神牌,接受村民祭拜,两只白绒山羊自此便分别被选做“正神”和“陪神”,成了神羊,享受起小灶和游荡的特权。哪怕有时大风会掀翻食盆,玉米粒扣撒一地,混上了些黄土,也还是比干瘪的秸秆有滋味。

跟羊一样,亚军也不是天生神媒,而是属于后天被边缘性附身的类别,也就是“人为灵附”[2]。成为神汉前,亚军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在家中排行老二,娶了媳妇抱了儿子,还养着猪。尽管媳妇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可有人相伴终是甜蜜的,结婚照上,两个人羞涩地笑着靠在一起。

被灵附身的神媒往往要经受惨烈的神启过程,生理上突然发病或癫狂,心理上还可能遭受身边人的猜忌质疑,甚至歧视。亚军的神启发生在结婚后不久,路遇被轧断尾巴的蛇后,无法解释的灾祸就开始接连发生。家里的猪发烧烧出了疯病,跑出去死在了河滩上。三岁大的儿子意外被开水烫死了,尸体放在山峁五天,竟突然消失不知所踪。一切常事都在消散。亚军开始生怪病,发起癫,左手也成了残疾。他伸出手给镜头看,说那是触犯天条的后果。

最后一丝世俗的幸福是亚军自己放手的。因为不想拖累媳妇,他把她打走了。“我叫谭锦荣”,妻子离开时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她让亚军“记住”这个名字,还让婆婆不要扔掉自己的衣服。可这个被自己亲手赶走的年轻媳妇,除了曾穿红戴绿地出现在梦里外,没有再回来过。

而从知道这个名字的那天起,亚军彻底没了家,彻底从了神。

如陕北民歌里所唱的,“听见干妹子唱一声,浑身打颤羊领牲”。化身成神是有期限的。到了日子,羊就要领牲[3]。领牲时,祭民将酒或水洒在羊的背上、耳朵上,经水一激灵,羊若全身抖动,就说明神接受了请愿。当然羊若不动,据说人照样有办法让它发抖[4]。神灵接受了请求,羊的任务只剩下最后一道。它要带着做神时积攒的福分,接受宰杀,供养真神,以应民愿。四蹄朝上的那一刻,不知神羊是会想起跟着村里老汉闲逛的逍遥日子,还是跟在凡羊同伴身后跑跑颠颠、只吃草饲料的时光。

成神不由己,化骨也不由己。村民们头戴三道道蓝的“羊肚子手巾”[5]跳秧歌,镜头切换,亚军倚在“有求必应”的镜子旁,表情关切而凝重。

无可选择的不光是羊,亚军说他也是“被逼上山的”。神启前,曾有人找到他,要他加入神汉队伍,但他称自己又傻又笨,拒绝了。没成想,“癫痫病”就从那时开始了。或许,神媒肉体的抖动,既是苦痛,也是神灵沟通的方式。

向阳的山弯处,沿崖砌着双孔窑洞。褪色的灰蓝色窗棂子裸露着,最下部用石块垒搭塞住。亚军扒开一块贴近地面的砖,爬着钻进去。屋里只有搁置不用的农用工具,是久未住人的荒凉样貌。这处二十多年前建成的窑洞,大概曾经是人类亚军未成为神使前的栖居地。

虽然老窑洞已无人居住,但他仍时而回去打扫,坐在洞口的杂草后面,靠着窑洞门板出神。话外音里,亚军念叨了很多遍“我叫谭锦荣”。二十多年了,他还在回味妻子的临别附言。镜头摇过,亚军的脸遮在阴影里,眼神里似有往日的回忆。

母亲不明白亚军为什么要自杀,只知道自杀让他变得疯癫。她更不理解他身上的神性,直叫他用治母病来扬名立身,亚军因此跟母亲拌嘴争吵。那是片中少有的日常情绪性对话。老窑洞里,亚军算到明年自己有难。他说要逃出去,他不怕死,但“死就死在外面,不想死在家里”。

作为神与人之间的媒介,亚军是称职的,人们认为他很灵,他的右手和睡功炼就的铁蛋能治病。但他治不了自己的病,也消不了自己的苦难。

他挑着担,望着天,双眼挂泪,哀切地唱“师傅呀,我前前后后受的难...师傅呀,你快来救我呀...你快来救我呀...”。

影片结束,可那脑鸣般尖刺的器乐声却久久回荡在耳边。不知道亚军左手舞动着通神,是否也在祈愿,又能否能够得到回应。

十月,主题为“生·活”的第四届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在杭州西湖畔的中国美术学院落幕。

本届大会的主竞赛单元“D20提名”中涵盖了9部纪录长片,澎湃新闻·湃客联合凹凸镜DOC,挑选了其中三部以中国故事作为主体的纪录长片,聊聊西湖边的在地故事,以及记录之外的主创经历。本文为“在西湖边思考中国”系列的第二期(第一期:贫困村里的村支书,背负着无法卸任的“秘密” | 眼光 )。

 

参考文献:

[1] 刘翠萍.《陕北信仰民俗探析》.延安大学学报.2011年6月.82-86

[2] 岳永逸.《家中过会:中国民众信仰的生活化特质》.2008年1月.101-121

[3] 李东风.《陕北绥德寨则山石绵羊阵调查》.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

[4]刘国欣.《神性陕北》.延安文学.2016年01期.189-199

[5] 蒲怡囡.《绥德县民众信仰心理调查》.2012

文 / 胃是黑洞君 

点击下方,看看凹凸镜DOC影评人对《游神考》背后民间神学与混沌地貌的社会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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