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朱学东:故乡的河,只在记忆中流淌

2020-11-03 15: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01

我自小在苏南鱼米之乡生活。小的时候,故乡到处都是清粼粼的沟渠池塘,河岸边不是良田,就是郁郁葱葱的杂树杆棵,鸟栖蛇游,蛙鸣鼠窜,一片风水宝地。那时,我家门口往南不到四百米处,有一条碧波荡漾的小河。东西向,长约五百米,最宽处,也就六七十米。河分四段,其中三段总名小漕河,分别为东小漕、中小漕、西小漕,而另一段,是条圆形的大池塘,俗称“葫芦头”。

小漕河各段之间,有低坝涵洞作为区隔,也是水流相连的关隘,黄梅天发水时,清淤的河泥船可以自由地撑过低坝。小漕河各段和葫芦头连在一起,整个小水系状若一个葫芦,向东在前桥南边由涵洞流入永安河。永安河是当年故乡南来北往的重要水路交通,也是故乡最重要的水系之一。我们村大多数河流,最后都是东入永安河。

这几段河分属河两岸附近的村庄,我们村最小,却独自拥有葫芦头,还与邻村共享西小漕,中小漕也占一份。大约是因为附近朱氏宗祠在我们村的缘故吧。“民国时就是这样划分的。”父亲告诉我。

每年夏天,我都跟着堂叔及村里的兄长们在中小漕、西小漕和葫芦头玩水。那个时候,两岸高埂地上绿树杆棵成荫,河里虽然养有一些喂猪用的水花生、水葫芦,但在正午的阳光下,清澈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渴了张口就可以喝。河道里通常停搁着一条木船,俗称“河泥船”,用来清理河底淤泥用的。

夏天的午后,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孩,在清凌凌的水波里,最喜欢的就是围着河泥船玩水,或从船上跳水,或把船翻转,躲在下面,尤其大人来找的时候,最适合躲船舱底下了,船舱底的弧形,罩着一大块空气,给孩子们足够的时间躲避。赶上夏日阵雨,也常躲船舱底下。几个人使劲晃动河泥船时,河里的鲢鱼受惊,通常会跳出水面,有时落在水花生上,那对男孩们来说更是意外之喜,谁要是抢到了,用杨树枝条穿过鱼鳃、鱼嘴,那个高兴劲,难以言表。

偶尔,稍大的孩子也喜欢拖着河泥船越过低坝,进入另一条河继续玩。反正,彼时河水,水质都是一样地好。

02

记不起具体哪一年了,在国内流行围湖造田的时候,我们公社没有湖可围,多的是沟渠池塘,于是提出了一个口号“填塘埋沟”,为的是增加种粮的农田。父亲后来告诉我,当年填塘埋沟的时候,谁也不觉得可惜。毕竟故乡到处都是水面。于是,河岸边的树砍了,杆棵铲了,低坝用木板和灌土的麻袋筑高了。河边上架上了抽水机和马达、发电用的拖拉机,搭起了守夜的窝棚,东小漕和中小漕的河水,就这样白天连着黑夜,在马达的轰鸣声中,由清凌凌的河水变得浑浊了,然后顺着灌溉渠,汩汩流向远处的河流。最后,东、中小漕河被抽得见底了。

鱼虾捞尽之后,开始动员人力,挖土填河。

故乡河岸两边都有一块高埂地,要高出农田,比之河底,更是显得高大威猛。填塘埋沟是个非常辛苦的活。不过,我们大队填没东、中小漕的时候,倒也没费多少工时。“我们大队有个基干民兵排,当年很有名的,有炸药,公社和武装部批准我们使用炸药,炸开高埂地,这比其他大队填河省了好多力。”父亲告诉我。我的记忆中已经没有这个炸埂填河的情节了。不过,我还记得葫芦头西端填埋时的场景,跟父亲聊起来,父亲说,那也使用炸药啦。

东小漕和中小漕后来变成了水田,没了鱼,只有黄鳝和青蛙。葫芦头西端也变成了水田,一开始地质并不好,没水的时候,生产队种了一些香瓜、西瓜。我们春天偷钓、夏天玩水转移到了西小漕和葫芦头。不过,西小漕河边杂树多,种树少,能下水处,浅滩少,深沟多,不好落脚,加上河宽,适合偷钓,不适合小孩嬉水。葫芦头则不然,南侧由浅入深,北侧则稍深。其实原本其地势也非如此,而是西端填没之后,把葫芦头原有的河底改变了。

我们嬉水渡河偷瓜,故事都发生在葫芦头。每年夏天,生产队都在葫芦头北侧老田和西侧新田里种经济作物香瓜,虽然有派人看地,但小男孩们一会儿潜泳一会儿透气,从南侧游到北侧,悄没声息爬上发烫的地面,爬进瓜地,偷摘几个青皮或黄皮的香瓜,然后抱着悄然入水,或先把瓜扔向南侧水面,或手举香瓜,踩水而过,然后在南侧水里,肆无忌惮地分享收获的快乐。葫芦头西端造出来的新田,分田到户的时候给了我堂叔家,原本那里也有堂叔家的旱地。

03

分田之后,故乡的经济迅速发展了起来,东小漕、中小漕、葫芦头西端填埋而成的新田,也渐渐变得肥沃了。彼时,故乡的工业也迅速发展了起来,尤其是印染业,接着是小化工厂。先是永安河、永胜河上漂起了油花,泛起了死鱼,渐渐河水变色了。接着,乡村公路迅速取代了水路运输,原本忙碌帆影幢幢的永安河,如今泛着臭味,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除了河边的居民偶尔还会骂几句娘。不过,西小漕和葫芦头里的水,到很晚还是很清澈的,弟弟前些年还去摸野生的螺蛳呢。

我家乡经济比较落后,一直到很晚,苏南模式已经到晚期的时候,村子南边的良田才被征用建了厂房。当年东小漕和中小漕靠炸药填埋出来的土地,依然还在。不过,它们北侧民国时期就是良田的地方,全部造上钢筋水泥的厂房。西小漕北侧当年的桑园和稻田,也造上了厂房,而当年葫芦头填埋出来的新田,以及我们曾经偷瓜的良田,如今也造上了厂房,边上还有垃圾堆!在原来小漕河原址附近,邻村有人挖了池塘,专门用来养鱼。

拐了一个大弯之后,当年填塘埋沟的青壮年如我父亲,觉得荒唐透顶:“白白浪费那么多人力,还有炸药啊。”前些年故乡又推广万亩良田,并村上楼,为工业和城镇建设置换土地,其实背后瞧上的,还就是那些村前村后的宅基地、竹园、自留地和密布的河道。

04

前些年,父亲曾经给我手绘过故乡地势图,告诉我,故乡之地,地势虽高却平,状如龟壳,地面上河道交错,形如龟纹,俗称“乌龟地”,讨口彩取其谐音,祖传富贵地,既富且贵之地。我们村子向南五百米内,过去除了小漕河和葫芦头一条外,另外还有两条东西向的河流,流入永安河,水势平缓,水波清莹,也都是我们小时候钓鱼、嬉水的好地方。按照老风水的说法,出门一里三横河,水清则灵,好地方。可如今,故乡的河,只在记忆中流淌。

小漕河大半没了,留下的西小漕和葫芦头相加不过百米,且水有异味:另外两条,早已被水花生、杂草、淤泥填埋,就像沼泽一般了,每年夏天,也会泛出异味来。我们那个小村所拥有的十来条小河,没有一条的水是清的。经济发达之后,地方政府也曾花大力气给剩下的河道清淤治污,但好景不长,河水依然如故。听说因为河流治污很难,故乡又准备退耕还湖,或者另开新河道了。就是不知道,清粼粼的河水,何时能够在故乡重现。没有人知道。

(原题为《故乡的河,只在记忆中流淌》,作者:朱学东,选自《江南旧闻录:故园归梦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1月)

江南旧闻录:故园归梦长

作者: 朱学东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0-11

《江南旧闻录:故园归梦长》是一本兼具社会学、民俗学史料和文献研究价值的怀乡思故之作,是作者朱学东对江南故乡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生活方式和场景的记录和回忆。该书以散文的形式,形象生动地再现了江南水乡的饮食、习俗、风土、物产、生产生活等,使江南质朴的乡间文化跃然纸上,为读者开启追寻故园文化之旅。

朱学东,男,1967年生,江苏武进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曾任大学教师、中央国家机关公务员、新生代市场监测机构董事、《南风窗》杂志总编辑、《中国周刊》总编辑、新京报传媒研究院副院长等。著有《江南旧闻录:故乡风物长》《江南旧闻录:故乡的味道》《黄金般的天空—我的读书笔记》等作品。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