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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大专女孩”之父:曾为私塾招生杜撰学历,自比“于连”

杨宝璐/北京青年报“深一度”、北青网
2017-09-30 16:14
教育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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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易文的录取通知书

“少年天才”一年换一茬,这一次,河南商丘10岁的女孩张易文站到了光环下。

2017年高考结束,13岁的合肥少年盛一博入读清华。比他还小一岁的湛江女孩陈舒音以高出一本线135分的成绩被浙江大学录取。但他俩加起来都没有张易文引起的关注多。

去年高考,张易文还是个失败者,考了172分,差河南大专线8分,今年4月,她参加商丘工学院的单招考试,最后以352分的成绩,被该校录取为电子信息工程技术专业的大专生。

41岁的张民弢前半生屡屡受挫,现在是他最有成就感的时刻。他没让女儿上过学,但他坚信,在他的定向培养下,孩子会以最快的速度继承他的衣钵,实现他未完成的梦想。

这个自比“于连”的父亲,在科研梦破灭后,似乎找到另一条成功之路,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才学被世俗埋没的张民弢”,而是“十岁上大学女童的父亲——张民弢”。

张易文站在军训队伍中显得矮小瘦弱

10岁少女的烦恼

站在一群同年级的学生中,张易文显得矮小瘦弱。跟三五个女生一同走出宿舍楼时,头顶只到别人的腰部,看上去只有其他人一半大。走在校园里,不少人都向她投去好奇的眼光。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目光。今年4月,10岁的张易文成为商丘工学院的新生。开学后,不仅老师同学好奇,连教官都要专门看一眼这个站在最后一排的女孩,对她说一句:“你在新闻首页”。

9月22日下午,新生军训结束,张民弢特地开着他那辆“光明桑拉特”去接女儿放学。这车有些年头,前排副驾的门很难拉开,车头锈迹斑斑,掉了许多漆。车身印满了他开的私塾的广告词“十五包上大学,晚上少写作业”,还 “包不近视”。

私塾附近的居民对这辆车很熟悉,“就是那个自己在家教孩子的”。有人评价:“这么小考个大专,不如多学两年考个好大学。”但张民弢坚信,亲戚朋友都觉得他的教育方法好,只不过没把孩子送来。

从张民弢的私塾“圣童私学”到商丘工学院,只需要十来分钟,过两个红绿灯即到。离家近,孩子能常回家,这也是他当初选择这所学校的一个理由。“如果去外地读书,需要她妈妈陪读,我们一家人要分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那一日,张易文有点不高兴。见到父亲后,一个劲儿要求赶紧回家。

张民弢一边陪着孩子往外走,一边向记者介绍道:专业是他建议张易文选的,“希望孩子沿着自己的科研脚步走下去”——他宣称自己研究过人工智能语言,还开发了一种文字,叫做“易文”,这也是女儿名字的来源。

“原则就是挑选那种能对人类对社会做出贡献的专业。”张民弢说。走在前头的张易文猛回头打断父亲的话:“做电工能对社会做出什么贡献?”

孩子的语气有点冲,张民弢笑了笑,没责备她。以前孩子犯了错,他也打过,“比如跟弟弟争东西,分配的家务活不干等等”,但这都是过去式,现在,她成了新闻人物和父亲教育的成功展示。

张民弢的微信朋友圈背景图就是女儿上电视的画面。他在朋友圈里转发每一篇报道,还配上了转发词:“亲戚朋友们,快把你的孩子交给我吧!让您也能上央视”;他细心读每一篇报道,反击对他的质疑,而赞同的声音则被挑选出来,放在“美国圣童教育有限公司”的网站上。

第二天,情绪好转的张易文向记者解释了前一天的气恼话。选专业时,她本想选计算机专业,但考虑到计算机专业的难度,最终选择了电子信息工程技术专业。开学后老师做介绍,大一新生不需要带电脑,但却需要配备电烙铁、螺丝刀一类的工具。

更多的气恼来自于一波接一波的采访。开学伊始,学校就发出通告,禁止本校人员在网上谈论此事或接受采访,但张易文的同学接受了采访,也没有匿名。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参与到集体中,但父亲却屡屡带着记者打断她的军训。

张易文说,她不喜欢采访,父亲老是把记者带过来,有一次,父亲带着记者来学校,差点害她军训迟到,“耽误我时间”。

张民弢的车上刷了广告,车身已掉漆

父亲的私塾

张民弢的私塾位于商丘市工贸路上,隔一条街,就是商丘最好的高中“商丘一高”。2017年高考的红榜还未撤去,今年,商丘一高共有8名学生被清华北大录取,一本上线率达到41.7%。

这样的成绩实属难得。但在张民弢眼里,这样的成绩并不值得炫耀。在他看来,10岁上大专比在18岁上大学意义更为深远。“最终目的读博士,所以就别计较大学在哪里读了。”他在朋友圈里写道。在他的规划里,女儿专升本也要留在商丘,更有利于他继续塑造女儿的价值观。

私塾规模不大,加上他的儿子,一共有八个学生。其中,两个幼儿班的,剩下六个年龄不等的孩子,都已经上到了初中的课程。

他坚信学习是一件不该有压力的事情。语文课上,六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拿长春出版社出版的初中语文教辅书作为课本,对照学习文言文《口技》。每个孩子有五到十分钟的上台“教书时间”,对照着教辅书上的翻译,提问词义和句意,台下的孩子举手,按照书上的翻译,读一遍即可。

“者”——“名词性助词”,有的孩子还不会断句,站起来读成“名词,性助词”。

张易文也是这么学过来的。在母亲李韩英教会她识字和四则基本运算之后,五岁多的张易文就开始在张民弢的指导下学初中课程了。

在孩子的教育上,张民弢夫妻从没产生过大分歧。在李韩英眼里,丈夫是个有本事却怀才不遇的人,她认同他的理念,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孩子去学校接受教育。

张民弢要求简单,语文课现代文就当看小说,文言文则凭借教辅翻译阅读;选择了理科,文史地课程尽数砍去;数理化等科目则是过课本,“只要能复述出课本上讲的东西,会做课本上练习题,就算会了”。按照他的要求,“我不会的题,她也没必要会”。

就这样,张易文迅速地学完了初中的课程。9岁开始学习高中课程时,难度提高了,张民弢还要教其他学生,就没有再亲自辅导,主要让孩子跟着网课学。

2016年,张易文参加高考,没有达到当年的大专分数线,张民弢给她报了一个高考集训班。“我的战略高度是有的,学科训练肯定比不上老师,”他说。

培训学校的老师胡中原对张易文印象深刻,“去年就知道这个小孩,9岁就考大学。”胡中原的班上20个学生,一半是艺考生,一半是成绩不太好的学生,张易文反而不是最吃力的那个。“孩子接受能力比较强,来试听的时候我让老师给她测试了一下,还行,能跟上。”

并不是所有的家长认同他这种“学完”的标准。据澎湃新闻报道,张芙蓉的孩子抱着三年读完初中、报考西安交大的少年班的目标,在四年级转入圣童私塾。“除了能多识字,什么都不会,考不上高中。”

报道称,张芙蓉称私塾里并没开设物理化学的课,她只得在外花钱给儿子补习。去年考高中,她的儿子加起来只考了200多分,不得不重回商丘一中读初中。

张民弢则辩解:“他考不好的科目都是在外面补课的,我教的语文分数最高,现在家长反而怪罪起我来了。”他后悔将家长的联系方式告诉记者,觉得成了学校招生的反面例子。

张民弢办的私塾

“假履历”和生意经

矛盾是张民弢最大的特点。一方面,他表现出开放的态度,认为自己“有争议是正常的”,另一方面,他几乎把每一篇正面的报道、甚至网友的评论罗列出来,贴在私塾的网站上,而对于持质疑态度的网友,张民弢一笑而过,“看了几千条反对的意见,没一条有意义。”

他对自己以往的经历讳莫如深。媒体整理出至少四种不同版本的身份:一种版本中,他说自己先学哲学,后转到教育系,大学没毕业受到“政治迫害”前往香港,后来又因思乡心切而回乡办学。

此外,多家媒体还曝出他的其它身份,包括“河南大学哲学系破格录取”、“北大中文信息处理专业硕博连读”、“谷歌中国破格聘请的汉语研究员”等。

《新京报》曾在报道中提到另一个版本:1994年入读开封职工大学计算机财会专业,1997年获得大专毕业证。做过仪表推销员、期货、保险经纪人。2002年到2004年在北大蹭语言学专业研究生课,2006年在北京语言大学蹭计算语言学课。

对于这份履历,张民弢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你按照你能证实的写”。但他承认考过两三次研究生,都没考上。

他还自称发明防近视眼镜并申请专利,但被发现是套用别人的专利号。这项“发明”后来被写在了张易文报考交大少年班的表格中,变成了张易文的发明。

在那张报名表上,初一初二的成绩均为空白,而初三的成绩都是90分以上,年级排名第一。“都是乱填的”,张民弢觉得,这不过是一纸报名表,不需要认真填。

然而事实上,张易文尚未走到考试那一步。张民弢称,有一位听上去像学生的人给他打电话,拒绝了孩子的报考申请,“理由是孩子太小了”。

但这一切都随着张易文考上大专,变得不再重要。

9月23日,来自山东德州的于女士一家来到商丘,为5岁的儿子考察张民弢的私塾。

一年前,于女士跟张民弢在济南相识,那是几所美国学校在中国的选拔考试,于女士的大儿子参加了选拔赛,而张民弢和妻子则带着张易文去见识见识。

“所有的孩子中属她最小。”张易文谈吐大方,给于女士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就跟张民弢互相留了微信,这一年来,她成天看张民弢在微信上发各种育儿经,终于,最近这一条吸引了她:十岁女孩上了大学。

实际上,张易文告诉记者,语文数学各150,综合三百分,“就是考你朋友要跟你分别,你怎么跟他说话啊,美国现任总统是谁之类的问题”。

这比在集训班学的内容简单多了。上了四个月集训班,是张易文10年来唯一一段感觉有压力的日子。最难的是化学,她记不住那些方程式。但最终,这些科目都没考。

“前十年就是院子里跑马。”张民弢这样比喻他对女儿的教育,在他看来,最大的意义,是为女儿争取了比别人更多的时间。

这也是于女士赞同他的地方,她觉得12年学制太长。“能不能一年学完两三年的内容,哪怕回去上五年级,甚至三年级,至少能腾出几年来,我想带他玩一玩。”

张民弢给于女士开出了4万8的学费。现在的学生中,走读生学费一年不到3万。随着私塾里几个孩子到了进学校的年纪,有可能去小学上课,为了维持开支平衡,他只能提高学费。

张民弢保证,如果孩子留下来,他就带在身边,和自己儿子一起教育。但于女士下不了决心,“环境实在差了点”。为了打消于女士的顾虑,他还专门让妻子把在对街书店看书的孩子叫回来,现场检验下学习成果。儿子回来了,但女儿易文没跟回来,相较于在家长面前展示,她更愿意呆在书店里看书。

9月24日,张易文返校后,因为没有手机玩,去了学校的图书馆

“于连”的野心和梦碎

“你是博士吗?” 谈话过程中,于女士随口问了一句,张民弢没吭声。

学历是他难以解释和释怀的痛,每次被提及,他总是闪烁其辞,实在绕不过的,干脆闭口不言。在深一度记者的追问下,他承认自己履历中有杜撰的成分,却说“这都是媒体采访我朋友时,他们杜撰的。”后来又解释,履历中杜撰的部分,只是为了生存需要,不得已而为之。

他还记得2013年,他刚开始办培训班那会儿,家长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是什么学历的”,学历不高,就招不到学生。

那是他办学最窘迫的时候。一学期一千块都没人来。他只能不断地给履历增加砝码,“家长不认你的才学,他们只认学历。”

他将这失意归因于体制问题和个人的清高——“要是不苟且,大概活得会更顺利一些。”

他相信自己有真才实学,怀着一种悲壮的、自我感动式的激愤来描述自己的怀才不遇——“辜负胸中万卷书”,他在博客中写道。

他向记者提起一件往事:在北大蹭课时,他上过一门类似“语言学比较”的课程,“老师问大家,为什么选择这门课,有的说是陪对象来的,有的说学分好修,反正没有一个是真正想学这门课的。” 这种学习的态度让他不满,在朋友圈里他写道,“蹭课生可以开研究所,正经北大生只能去卖猪肉”。

研究所终究没开成,研究了多年人工智能语言,也没获得学术界的认可。结婚之后,他和妻子定居商丘,女儿出生后,他再没提起科研。“我一辈子最有创造性思维的年纪,就是二十来岁。”

或许正是这样的往昔,让他格外有紧迫感。让他觉得“读博到了30岁,就要结婚生子,一个女孩子一事无成”。

但他又觉得,“读不到博士,不算人才”,他希望女儿能顺着既定道路走下去,延续自己的科研生命。于是他给女儿规划:三年后大专毕业,继续在商丘读专升本,15岁本科毕业读研究生,“如果到时候能拿全奖,我不反对她出去读书”,然后一路读到博士。

在朋友圈,他难掩对中国教育的不屑:“通过高考上个大专比自考容易,早学专业更容易有造诣,然后争取拿全奖到美国读研或读博,然后技术移民,然后中国的大学就会哈巴狗似的请您回来做专家了”

他把自己比作小说《红与黑》中的于连,“当然,于连那种取得成功的途径我是不认同的,我只是出身跟他一样。”他强调。未完成逆袭,使得他身上有着强烈的阶层归属感,他在朋友圈里发布信息:以后我找女婿或儿媳妇,必须是20岁以前拿到博士学位,信奉儒家思想的贫穷家的孩子。

“我家孩子是要20岁以前拿博士学位的,找对象也不能比咱们差。”他说,“至于(为什么)必须是穷人家的孩子,是我感觉那些有钱家的孩子都有一些坏毛病,不会奋斗,不节俭。”

儒家思想是他的底线和出发点。对于儒家思想价值观的贯彻,甚至强烈过了科研的重要性,他告诉记者,如果易文在学习过程中找到其他兴趣,“可以不搞科研,但思想上一定要信奉儒家。”

“(他)有点像个酸秀才,女儿还是不错的。”一位家长这样评价。

张民弢把自己比作小说《红与黑》中的于连

“套子”里的女儿

一些小矛盾开始产生。这次回家,张易文跟父母提出,想要一部手机。

开学伊始,除了军训,同学们都在互加微信好友、参加社团、相互熟悉中。张易文想参加动漫社团,不是因为喜欢动漫,而是动漫社团是全校唯一一个可以学习日语的地方。

“现在社团和辅导员发通知都是在群里发的,没有手机就很不方便。”张易文说,她只有儿童手表,只能接电话。

但这个要求却引起了父母的担忧,他们担心给孩子配了手机,会影响她的学习。

李韩英拒绝了女儿的请求。去年,她去了一趟北大,“就是感受了一下,听了一门经济类的课”,回来深感忧虑,“周围学生都在玩手机”。

张民弢想到一个折中的好办法,他告诉女儿,“让老师和同学加上我的微信”,这样,老师和同学有什么事找张易文,先给张民弢发微信,然后再由他给张易文打电话通知她。

在他看来,这是最大限度地让孩子远离“干扰”的办法。这次回家,他观察女儿,并告诫她,“你回来每天都盯着QQ和微信,同学群里的事情,什么正事也没干,不能给你手机。”

他要求张易文每天要反思自己的生活,有没有干“三闲”——说闲话,想闲事,看闲书。他将所有的东西分为有用的和没用的、有意义的和世俗的,凡是跟课业无关的,都叫做闲事,都叫做世俗。

他希望孩子能多看一些儒家经典,但张易文最喜欢看的是《哈利·波特》和唐家三少的小说。弟弟则最近痴迷《查理九世》。

就算女儿的学校近在咫尺,他还是担忧。“什么去ktv啊,参加无聊的聚会啊,肯定不行。”张民弢说。他也并不喜欢女儿的同学,哪怕是跟女儿关系很好的室友。在他眼里,这些都不算是益友。

张民弢的益友在手机里,大部分是开设读经班、私塾的同道中人,在他看来,这些人才是教育的有识之士。他不抽烟喝酒,也不应酬,每天六点多起床,刷刷手机看看信息,然后开始一天的教学工作,下午五点半放学后,李韩英做饭,他散步,晚饭后锻炼一会儿,睡前刷一眼手机,“看有没有没完成的工作”。

“现在有手机就很少读书了。”他大笑,“孩子我让她读书,我用手机就是工作了”,提及最近读的书,还是为了教孩子而读的《论语》。

“什么才算是朋友?”张易文自己也没太懂,益友还是损友,对她来说更像是抽象的概念。她把补习班里的同学认作朋友,但大家谈论的内容也都是上课那些事儿。随着补课班的同学们都步入了大学,这些交流也渐渐少了。

她期望自己能遇到唐家三少的书里写的那种朋友:同生共死,有默契,有同样的目标,但这似乎也是个难以实现的愿望。

最终,张易文没有要到手机,周日回校时,她带了四本闲书:《哈利波特》、《曾国藩家书》、《平凡的世界》和《孙子兵法》。

张民弢希望女儿能好好读读《平凡的世界》,他觉得透过这本书,能看到他的奋斗和心路历程:“你看看爸爸这样一个没文凭的人,一个有理想的人,一个生活底层的人,在这个社会中是怎么奋斗的。”李韩英也对这本书推荐有加,“初中看完就觉得感触特别深”。

在父母的教诲声中,张易文弱弱地回了句:“我看不懂。”

(原题为:《10岁大专生和她的“于连”父亲 | 深度人物》)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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