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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藏族妇产科医生眼中的援藏医生们

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实习生 刘于飞
2023-07-23 08:59
来源:澎湃新闻
浦江头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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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原带教宫腔镜手术。本文图片均为日喀则市人民医院 图

今年6月,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市人民医院完成了当地第一例宫腔镜下输卵管插管通液手术,主刀医生是方原和普赤——一位是上海援藏医生,一位是日喀则市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

“也没什么紧张。”这是普赤第一次开展该手术,方原给予她指导并共同操刀。普赤在日喀则市人民医院妇产科工作了21年,病患多、难题多、人手少是她常常面对的问题。

这家医院主要覆盖日喀则1区17县,以及阿里和那曲市的部分地区,妇产科的年分娩量最多可达3300例左右,一般的病人通常由基层医院收治,转诊到市人民医院的患者70%-80%属于高危孕产妇。

手术算不上难,但讲究经验。方原说,上海援藏医生曾在日喀则开展过宫腔镜手术,但随着对口医生离去,这一技术在当地被搁置了,这次妇产科重启该手术,并开展了输卵管插管通液术。

一项新突破暴露了一个问题——仅仅依靠援藏医生治病救人是无法持久的,唯有提升当地医务人员的专业能力,医院才能形成可持续发展的动力。

2022年七八月,上海市第八批“组团式”援藏医疗队来到日喀则市人民医院。根据“以院包科”模式,上海13家三甲医院的重点科室承包了该医院的13个科室,每个科室派遣一名医生援藏一年。在过去一年里,师徒带教、人才培养成为医疗援藏的工作重点之一,“打造一支带不走的队伍”则是一批批援藏队伍的奋斗目标。

普赤的愿望也是类似的:希望在援藏老师的指导下,靠自己努力发展妇产科,更好地为老百姓做贡献。

“我们自己走不出去,但专家来了”

“我们这边的医生既要做好妇科医生,也要做好产科医生,一起抓,但是内地大医院都是专科分得特别细的。”普赤介绍,医院此前进行过宫腔镜手术,但前两年的援藏医生是产科专业,做不了该手术,也就搁置了;2022年,医院申请了援派妇科微创手术的医生,这才有了方原指导下的日喀则首例宫腔镜下输卵管插管通液手术。

6月19日,普赤第一次开展该手术,“也没什么紧张”,方原给予她指导并共同操刀。患者是一名继发性不孕的女性,输卵管堵塞,经过宫腔镜检查和输卵管插管通液手术,堵塞的一侧变得畅通,患者又有了生育的希望。

上海援藏医生李锋在进行内镜模拟操作带教。

医院里并不缺宫腔镜手术所需的主要设备。方原认为,手术难点在于医生要有一定的宫腔镜手术基础,镜头置入子宫腔里需要有一定的手感和操作技巧,才能找到两侧的输卵管在宫腔里面的开口,由此把通液管插到开口位置,总体是一些比较精细的操作。当地医生缺乏临床经验,所以不敢去做。

援藏医生指导,当地医生操作,这样的“师带徒”机制广泛存在于援藏过程中。具体而言,上海医生进藏后,根据科室情况以及个人特长,跟科室里的1-2位医生签订“师带徒”协议,协议规定了培养目标、当地医生希望取得的成果,然后双方根据协议逐步开展工作,包括平时的讲课、带教、查房以及科研指导。

方原带教了2个徒弟,他表示,由于产科病人占80%左右,妇科只有20%,当地医生接触的妇科病人较少,宫腔镜等操作缺少经验。偶尔遇到需要宫腔操作的患者,可能会采取类似刮宫等比较老的治疗手段,或推荐去其他医院,新技术运用不多。不过,各种网络学习、视频资源也让他们对新技术有所了解,只是欠缺深入学习和实际操作。

每天早上,方原跟当地医生一起查房,患者大约有七八十个,查房过程中顺便讲解理论。查完房,如果有安排手术并需要指导,他就去手术台继续带教。比起亲自问诊,援藏医生更重要的工作是传递知识和经验,提升当地医生的业务能力,并帮助当地建立科室规章制度,提升科研水平等。

普赤说,在医院长期缺人状态下,本地医生出去学习的机会并不多。医院妇产科在峰值时期,一个月需收治400名以上患者,妇产科急诊从2020年起需24小时有人值班,而妇产科只有15个医生,人手非常紧张。

从业多年,普赤只在2019年离开西藏去外地学习了一周无痛分娩,但是回来以后,先是设备没到位,后来是人员缺乏,缺麻醉师,所以没能开展这项手术。

“我们自己走不出去,但专家来了,给我们传输了很多最新的治疗方案和手术技巧,帮助我们很快地更新思想和技术,开阔了我们的眼界。”普赤认为,援藏医生的到来保障了医院在正常运行的同时,医务人员可以提升自身的专业素养。

上海市第八批“组团式”援藏医疗队领队、日喀则市人民医院党委书记王庆华介绍,医院现有24名援藏医生,一共带教47名当地医生。这两年当地主任基本都能成为一把手,三、四级手术也能拿下。

千方百计培养人才

医院的发展归根结底要靠人才建设,尤其是当地人才。

2015年上海市首批“组团式”援藏医疗队抵达日喀则市人民医院,他们的初心就是打造一支带不走的医疗队,让本地医生具备先进的医疗知识和技能,解决当地各种病症。

如今第八批“组团式”援藏医疗队也快结束任务了,本地的骨干医生基本可以独立进行手术,除非极其复杂的手术需要援藏医生上阵。然而,人才问题依旧制约着当地医疗发展,复旦大学附属眼耳鼻喉科医院耳鼻喉科主任医师、日喀则市人民医院副院长孙希才发现,这里一是人才不够多,流失严重;二是人才质量不够高;三是当地医护人员缺少自我成长的平台。

在西藏,医生按照公务员机制招聘,医疗机构没有自主招聘的资质,负责人甚至无法参与面试,王庆华希望可以打破这一机制,招到更适合的人才。就业协议通常为5年,许多人在协议到期后离开,院方通常想办法挽留——提供良好的生活条件,甚至介绍对象,但人才流失不可避免。

提升人才质量,像方原和普赤这样的“师带徒”模式是重要手段,一个援藏医生带教一两个徒弟,从理论到实践手把手教学,并合作进行科研课题。

此外,“组团式”医疗援藏工作正在向日喀则市下属县乡拓展,“师带徒”项目分别于亚东、江孜、拉孜、定日、萨迦等上海对口支援的五县签订合作项目,上海援藏专家及日喀则市人民医院本地专家共20名,与五县的51名学员签订师带徒协议,协助各县乡的学科发展以及人才培养。

孙希才解释,除了定期联络,市人民医院的医生下乡帮扶,县乡的医生还可以跟着病人来日喀则市人民医院,患者看病,医生在旁学习怎么诊疗手术。

“不仅是日喀则市区缺人,县、乡都缺人,派一个人去外边进修一年是非常困难的。其次,好不容易派出去学了一年,师父在的时候他敢做会做,回来过不了半年,统统没了。”孙希才分析,外派人员有难度,进修效果如何也不确定,医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往往没问题,回来自己动手就有了顾虑,安全、信心都可能是障碍,而且久久遇不到病人也会生疏。西藏地区许多疾病的发病率远高于国内其他地方,但人们健康意识不强,“不到病危他是不进医院的,真要到了病入膏肓,一看也没救了,那就不治了。”

进修后的医生需要成长平台。目前,日喀则市人民医院完成了第一步——模拟平台建设,从支气管镜到孕妇难产,医生可以在模拟平台上练熟了再实战。

上海援藏医生欧阳火牛在神经外科查房。

今年计划进入第二个平台——建立“头颈颅底解剖实验室”,医生在解剖标本上操刀。孙希才说,“耳鼻喉科、神经外科的年轻主治医生真正要给病人做手术前,必须先在解剖标本上操作合格,而不是以前的那种做法,带着徒弟感觉差不多了就可以动手了。上帝赋予神经外科医生一双手去探触别人的脑子,以及耳鼻喉科医生能够在患者的头面部做精细的操作,必须要经过严格的训练,我们必须要创造能够满足这些需求的平台和环境。”

7月1日-2日,第八届医学珠峰论坛医院感染管理分论坛在日喀则市人民医院召开。

每年举办的西藏日喀则医学珠峰论坛,也会为当地医生带去先进技术。今年5月至今,第八届珠峰论坛已举办了16期,来自全国各地不同专业的184名专家开展学术讲座培训,上海包科的医院还带来了团队线下培训。

王庆华说:“双休日我们要让这边的专业技术人员忙起来,要学习起来。”孙希才直言:“5+2,白加黑,医生就是这样。这边我要求几个年轻的神经外科、耳鼻喉科医生,除了谈恋爱,就是在医院里边该学的学一点,趁年轻。”

医院也在筹备人才的柔性流动计划。王庆华说,援藏医生是一年期,干部是三年期,上海医院包科也只能包13个科,不能完全覆盖所有科室。因此,医院考虑与一些医疗团队签订协议,由团队轮流派人来日喀则支援,个人援藏时间不用很长,但团队总体时长必须达到一定标准,这样也可以引入不同亚学科。

“人是我们考虑的主要因素,各方面都想了很多办法,这些细节的东西不会写在规划上,却是操心最多的。”孙希才表示。

“不只是某一任援藏医生的任务”

今年4月,日喀则市人民医院被授予自治区危重孕产妇救治中心、危重新生儿救治中心。

“现在,我们妇产科不只是一个人民医院的妇产科,而是整个日喀则乃至西藏自治区的妇产科,要辐射1区17县以及邻近地区,每天无条件收治大量从各县区转诊过来的病人,70%-80%都属于高危孕产妇。”普赤说,如今身上的担子更重了,好在她的经验也很丰富了。

危重孕产妇,甚至是濒临死亡的患者,在日喀则市人民医院几乎每隔几天就能碰到。5月28日,一位怀孕29周左右同时伴有急性左心衰症状的孕妇,从仁布县转往日喀则市人民医院,车程一个半小时多,患者在转诊途中随时可能心跳骤停。日喀则市人民医院救治中心第一时间向仁布县护送医生交代了转诊途中的一系列抢救措施,与此同时,院内危重救治小组立即启动,并紧急呼叫了方原。

孕妇入院后,早早守候着的医护人员立刻开始抢救,不料她的心跳和呼吸骤停,当时妇产科、急诊科、麻醉科、重症监护室、呼吸科、心内科的医生都在,通过给病人做气管插管以及持续的胸外心脏按压,最终把病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胎儿已经死亡,通过急诊剖宫产娩出,随后病人转至重症监护室观察,几天后回妇产科检查,最终平安出院。

“在高原地区,我们的救治团队齐心协力,这是一件救治过程中的记忆特别深刻的事情。”普赤说,在援藏医生的指导和支持下,本地医生们对于危重急症患者的救治越来越得心应手,县乡到市区医院的转运机制也很畅通。

不过,一个援藏医生的带教是短暂的,即便日喀则开展了首例宫腔镜下输卵管插管通液手术,后续发展仍是任重道远。

普赤(左一)参与腹腔镜手术。

“一项医疗技术,不是说一次两次做对了,下次就顺理成章了,而是需要很多次的重复动作,才能确保自己有能力去完成。”普赤说,病例有限,宫腔镜下输卵管插管通液手术在一年内也很难得到多次训练,所以,她用手机录制了手术操作全过程,以后继续摸索实践。腹腔镜手术也是如此学习,如今她和另外一名副主任已经能独立操刀。

日喀则市人民医院急诊科连线上海云会诊。

2023年8月,方原援藏满一周年后将回到上海,不过这份联系不会断了。普赤不假思索报出上海市第一批“组团式”援藏医疗队的带教老师名字,每每碰到专业难题,她和其他妇产科医生都会咨询上海的包科医院或向历届援藏医生寻求帮助。针对疑难杂症,上海的医生可以开展远程会诊。

王庆华表示,“以院包科”模式下,任何一个学科的建设都不只是某一任援藏医生的任务,而是对口支援的上海医院一整个科室在后方持续发力。

采访最后,普赤表达了一个朴素的愿望:“我们希望在援藏老师的指导下,靠自己努力发展妇产科。以前没有援藏老师帮助的情况下,面对无法救治的危重症患者,我们只能建议他们到上级医院去治疗,好多患者往内地走。对于一个真正有困难的老百姓来说,去内地就医,很多时候不仅是语言不通的问题,费用也是很大的问题,所以我们自己能做的尽量在本地做,更好地为老百姓做贡献。”

    责任编辑:高文
    图片编辑:乐浴峰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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