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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放街区|全球滑板视频中的“中国地图学”

澎湃新闻记者 董怿翎
2020-12-03 11:54
来源:澎湃新闻
城市漫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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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板媒体上常见的动作视频。滑板人:Simon Lyddiard 拍摄:James Turvey (澎湃新闻经授权使用)(00:13)
“在中国,找不到新地形的情况永远不可能发生。”在2015年电影《热血滑板》(We Are Blood)的采访片花中,来自澳大利亚的职业滑板人Shane O'Neill这样说道。《热血滑板》记录了一群顶级职业滑板人的旅行以及他们在旅途中形成的纽带,在约90分钟的时间里,有12分钟讲述了中国的滑板故事。O'Neill所说的地形(spot),指的是城市空间中的物体或(和)表面,它们的集合为表演滑板动作与技巧提供机会。

自2000年起,中国城市逐渐成为全球滑板表演、录制、传播和消费的中心,这是因为在城镇化发展的过程中,中国的城市空间不断发生变化,产生许多适合滑板的地形,因此被滑板人视为乐土——从全球滑板文化进入中国的门户深圳开始,寻找新地形的“使命”将滑板人带到了上海、广州、佛山、北京等这些拥有完善景观的城市,还有内蒙古鄂尔多斯和西藏拉萨等临近边境的城市。

滑板人Carlos Ribeiro在上海,图片出自Primitive Skateboards出品的视频 Never(2018)。视频导演为Alan Hannon。

作为滑板文化的“流通货币”,滑板视频在全球的传播和消费情况决定了玩家的生计和职业发展。但在一些学者看来,滑板视频中记录的不只有高难度的动作,如果按时间线将视频串联起来,人们还能了解城市的发展——只是记录的视角与普通纪录作品不同,学者称其为“膝下的中国地图学”(below the knees cartography of China) 。

澳大利亚纽卡斯尔大学(University of new Castle)城市社会学教授Duncan McDuie-Ra是名滑板爱好者。2014年,他正式将滑板视频作为一种工具,从城市空间与文化的角度对亚洲城市的滑板景观进行研究。在观看、分析了近千条滑板视频后,McDuie-Ra在今年五月发表的论文中对中国的滑板景观提出四个论点。

第一,中国的城市因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产生无穷无尽的地形而被赋予了神话般的特征;第二,滑板视频是一种独特且广泛分享的城市知识,它通过滑板人的目光重新描绘了中国的城市;第三,滑板人不断寻找新地形的过程可被视为一种中国城市发展的索引;第四,街头滑板为滑板人与城市管理者、公众和其他滑板人之间的跨文化接触创造了空间。

McDuie-Ra认为,通过滑板视频,中国城市的角落可以在世界各地被识别,让参与者、观看者不断产生共享的历史。虽然在疫情的影响下,全球人员流动受到限制,但是中国城市对于全球滑板文化的中心性并不会有太大变化。

今年七月,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了McDuie-Ra,进一步探讨滑板运动与城市空间、城市居民之间的关系,以下内容整理自采访实录。

Duncan McDuie-Ra

澎湃新闻:你为什么会研究滑板视频?为什么关注了中国?

McDuie-Ra:在近20年的学术生涯中,我花了很大一部分时间研究印度东北部的边境城市,在田野的过程中我遇见了很多滑板人。虽然我本身也爱好滑板,是滑板媒体的忠实消费者,但在田野中看到人们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滑板让我感到惊奇,于是我开始探索将滑板作为一种研究的可能。

同时,在边境城市的相关研究中,我尝试建立新的研究方法,比如关注城市的景观、材料、物件和各种表面,以及经历过冲突的城市中的临时基础设施等,并通过研究积累了一套关于物质空间衍生用途(alternative uses of material space)的文化词汇。我认为可以将它应用于对滑板的研究中,从另一种视角去理解城市文化。

研究大约从2014年正式开始,我观察了亚洲多个国家的滑板景观,从中了解城市的发展、城市中的年轻人和城市空间的衍生用途等,并探讨滑板运动如何重置亚洲内部以及亚洲与西方之间城市发展的关系和比较层次。现阶段研究成果都收录于Skateboarding and Urban Landscapes in Asia(《亚洲的滑板运动和城市景观》),这本书将于明年出版。

越南胡志明市Vincom Center外大理石台子(ledge)上的滑板痕迹。Duncan McDuie-Ra 图

2015年地震后,尼泊尔加德满都出现的DIY滑板地形。Duncan McDuie-Ra 图

韩国首尔,滑板人所在的广场已经被“合法化”,成为滑板地形。Duncan McDuie-Ra 图

我们现在讨论的这篇文章是我发表的第一篇关于滑板的论文,选择先聚焦中国是因为对于全球的滑板人来说,中国提供了梦幻般的场地(dream landscape),他们甚至称中国为终极都市乐园(ultimate urban playground)。在滑板人看来,中国城市更新速度极快,不断生产出新的景观,这些新空间设计现代、路面平滑,是适合他们来探索、挑战并生产内容的好地方。

我认为,中国已经成为滑板行业的中心,至少新冠疫情之前是如此。比如,世界排名前50的街头滑板人都在中国城市拍过滑板镜头。那些经常来中国的滑板人,可能每六个月就会到中国城市的滑板店参观、签售,去当地的滑板公园做示范,去滑板地形拍摄视频,在几个城市重复上述行程后回国。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有些人可能来过中国不下十次,但中国也是他们唯一去过的境外目的地。这样的流动性和连接不同寻常,却具有一定的启发性。

澎湃新闻:根据你的观察,哪些人在滑板?

McDuie-Ra: 滑板社群的构成比较复杂——在顶部有少数优秀的、每天都在拿自己骨头冒险的滑板人,而要像那样脱颖而出,就意味着社群中至少还有数千名滑板玩家;此外,还有一些把滑板运动当作时尚宣言或者只是喜欢带着滑板上街的人。由于缺乏统计的机制和口径,很难具体知道城市中到底有多少滑板爱好者,但我认为城市中的独立滑板店是滑板群体的一个指向标,因为它们需要一定的客户群体才能存活。

根据我对滑板视频的观察,上海、北京、广州和深圳这些一线城市都有较大的中国滑板社群,其他城市虽然也有小型的滑板社群和地方滑板店,但生产视频内容的绝大多数是去那里寻找滑板地形的外国滑板人。

滑板人Tommy Sandoval在中国,图片出自LRG Clothing出品的视频1947(2015)。视频导演为Kyle Camarillo。

通常来说,滑板是一种社交性、种族多元性强的休闲活动,任何人都可以参与其中。但事实上,玩滑板和玩摄影类似,需要资金、时间和精力的投入,尤其是对于高阶玩家来说,每个月都会玩坏装备。同时,滑板装备以及全球滑板文化的可及性也是成为资深玩家的重要元素,这两方面可能在中国市场受限,玩家的多样性也会因此减弱。所以我认为,中国的初学者群体会更多元一些。

澎湃新闻:滑板运动的发展经历了从公园到街头的过程,滑板走向街头是否改变了城市与人之间的关系?

McDuie-Ra:要在抛台上玩好滑板并不容易,需要不断练习。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美国,越来越多的滑板人开始在街头挑战他们在滑板公园、在抛台上习得的技术,因为像私家车道、车库、学校操场这样的场所为滑板提供了更自由、便利的空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变化带来的是滑板运动的民主化,滑板也因此进入加州的少数民族社区,亚洲移民、非洲裔美国人和拉美裔儿童等都开始玩滑板。不仅滑板运动的场所和形式发生改变,其参与者的多样性、个体性也有所增加。

随着滑板运动的发展,滑板人对更高难度的障碍物的需求不断增加。1990年开始,楼梯扶手(hand rail)、更大的落差(gap)、台子(ledge)等作为障碍物陆续出现在滑板视频中。

虽然为滑板爱好者搭建的滑板公园复刻了一些地形,但在滑板文化中,公园只是练习场,只有在真正的城市环境中完成动作才有意义。这种逻辑与绝大多数在专业场地中竞技的运动相反。

既然竞技不在专业场地中发生,让更多人看到这个过程的唯一方式就是通过视频记录。因此视频也称为滑板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了生产更多的视频内容,滑板人需要不断寻找新的地形、新的城市。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将视线投向了中国。过去20多年,中国的城镇化进程创造了大量的地形,也因此形成了全球滑板人前往中国的季节性迁移景观。

我经常在视频中看到上海,一些人们不会注意到的角落,我可能已经看过上百次。有一次,我在澳洲的课堂上与一位玩滑板的学生谈起了上海的地形,虽然我们都不是中国人,但我们对这些信息非常熟悉。课堂上的另一位中国同学认出了视频中的一些地形,也加入交流。

显然,滑板这种亚文化在无意间带给人们城市的信息,我认为这种获取地理知识的方式非常有趣。

滑板人Shin Shinbongi在中国,图片出自Adidas出品的视频 Head Count(2019)。视频导演为Kyle Camarillo。

澎湃新闻:从城市治理的角度来说,对街头滑板加强管控是否不可避免?

McDuie-Ra:全世界的城市管理者可能都觉得滑板人很难理解,因为他们确实看起来不可理喻——滑板人迫切地要找地方磨练技艺,所以城市管理者建造了滑板公园,但除了初学者,大部分滑板人更喜欢在街头溜达,并不呆在为他们建造的空间里。

一方面,在繁忙的城市中心区域滑板确实有可能给行人造成困扰或者伤害。另一方面,根据我对滑板地形的总结和分析,在滑板人看来,相较于发现或者“争夺”而来的地形,那些由他人给予的地形缺少原真性(authenticity)。从这一角度来说,滑板运动利用其他城市空间的这种文化元素确实难以撼动,而这样的文化风气也展现了滑板人希望表达的叛逆等特质。

值得注意的是,世界上的许多城市不仅通过保安和监控,更试图通过建筑的防御性设计积极破坏滑板运动。比如,有人会在楼梯扶手和台子上装把手或者在地面树立障碍物,使表面不再适合滑板。这些装置不仅丑陋而且也增加了成本。

但对滑板人来说,到目前为止,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片没有防滑板装置的净土,虽然越来越多的地形受到保安管理,但滑板人并不是每次都会陷入麻烦,他们也会在地形上玩“游击”。

过去15年间,中国城市在全球滑板文化的中心性(centrality)不断增长,虽然一些著名的滑板地形已经消失,但这种中心性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因为伴随着城镇化的进程,不断有新的地形生成并被滑板人发现。因此,滑板地形是一种有趣的、观察城市空间的切口。公共空间由谁控制?人们如何找寻新的场所?这些都是值得关注的问题。

有些勇敢的滑板人和滑板影片导演喜欢探索那些无人问津的地形,他们到西安、长沙这些滑板人比较少的地方寻找地形,也可以选择使用当地联络人提供的服务,通过照片挑选地形后,带滑板人去拍摄。

当然,滑板人也会思考下一个中国、下一个上海在哪里?也有人去迪拜,或者伊朗和土耳其的城市探索。但在他们看来,中国仍然更为可靠,一方面在中国可以找到用之不尽的地形,另一方面,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让旅行者可以方便地往来于城市之间,这一优势让美国、澳大利亚等国家都相形见绌。

澎湃新闻:滑板于城市意味着什么?决策者应该如何平衡公共管理与滑板人应享有的使用城市街道空间的权力?

McDuie-Ra:全球的城市,尤其是亚洲城市,都在设法打出自己的城市品牌。学术界也有许多文献讨论如何打造创意城市(creative cities),包括在可控的情况下吸引艺术家、街头表演者等。

从这个角度考虑,滑板也可以被视为创意城市的标签之一,因为它可以吸引眼球。比如,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就认为,只要滑板人在街头不发生酗酒吸毒等恶性事件,滑板能增添城市的文化色彩,因此他们不会去改变那些滑板地形,让爱好者在那里活动;瑞典城市马尔默则允许滑板人在全城通行。

当然,并不是所有城市都有条件或者适合向滑板人完全开放。为了平衡街头滑板的诉求和道路秩序,大部分城市会采取举办滑板日活动之类的方式,在特定的时间允许滑板人上街。

此外,也有城市将滑板作为宣传点。比如,迪拜出资委托滑板电影导演为城市制作宣传片,并允许该项目邀请一大批专业玩家到城市中滑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体现专业玩家价值的精英时刻,因为在迪拜市区,普通玩家可能随时会遇到麻烦。

滑板界的普遍看法是,亚洲,尤其是中国,对滑板更宽容。在上海,虽然一些地形已经不再适合滑板或者被严加看管,但全球滑板人仍然不断在从实践中收集信息,更新上海的地形地图供玩家们使用。

我当然会希望城市管理者能够更宽容地对待街头滑板,因为有时玩家好不容易找到城市中那些吸引他们的地方,并且努力把那些空间变为滑板地形,如果可以给到他们一定的使用自由,可能会带来积极的作用。

另一方面,在管理的平衡过程中,创意和创造力也应该纳为衡量的标准。开放的城市需要接受人们对它的再理解(reinterpretation)和再利用(repurposing),这包括包容人们的创意、发明、对景观的不同看法和人类技能的自由表演等。虽然街头滑板势必会带来一些对空间的破坏,但我认为,一座城市对那些没有法律禁止的活动宽容与否,也是城市开放性的体现,而开放的城市更易于不同的群体找到归属感

相较于其他城市议题,街头滑板并不是什么重大事件,在城市中禁止滑板,也不会造成世界末日。许多城市支付给顾问数百万美元的咨询费用,试图将城市打造成为创意品牌。但事实上,只要允许城市中的人们专注于他们在做的事情,你就已经在向这个目标前进。

    责任编辑:吴英燕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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