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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非虚构大赛|项飙:“内卷”时代下,如何用叙事跨越代沟

2021-12-28 18:2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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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Sixth Tone英文非虚构写作大赛征稿期间,第六声将陆续发布对部分大赛评委的访谈,包括他们对大赛主题“世代”以及对非虚构写作的价值的理解。了解更多大赛相关的信息,欢迎访问大赛网站

现任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的项飙是当下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人类学家之一。他早年成名于在北大读本科时所做关于北京流动人口的田野研究。从那时起,他对中国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分析——无论是年轻人面临的愈演愈烈的“内卷”,还是数字时代生活模式的变动——在学界和大众中间都广为传播。

项飙出生于1972年,在时代变迁中长大。恢复高考时他只有5岁;而等他迈入大学校园,80年代崇尚智识的氛围已逐渐让位于90年代市场化的大潮。他认为,自己这一代既没有经历过沉重的历史伤痛,也没有陷于如今激烈内卷的社会。他成长的记忆主要伴随着物质和机会的不断丰富,以及社会面貌的巨大变化。

他在德国办公室中接受了第六声的线上英文专访,分享了对当下中国代际冲突的观察,以及非虚构写作在这方面的意义。

“我必须不断反思自己潜意识里的偏见,”项飙对第六声表示,“我属于受过教育,有稳定工作的中产阶层,但我这一代人里很多是城乡流动人口。他们讲述自己的生活经历是有困难的。”

以下为采访内容中译节选。

项飙

希望年轻人更务实大胆

第六声:你怎么形容你自己的世代?

项飙:我们这一代可能觉得生活没有那么复杂,部分原因是,跟父母那一辈比起来,我们童年相对安定,基本没有挨过饿,没有严重的营养不良,教育也没有出现什么中断。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们中间出现了企业家精神以及阶层上升通道。这两样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反倒都不那么容易了。

第六声:具体而言,你觉得新一代跟你们相比,变化在哪里?

项飙:他们的网络发达、接触世界的面向要广得多,在这点上我很羡慕他们。我第一次发邮件是在1996年的北大,那时能有这个条件已经十分幸运。而年轻一代都是数字原住民。

不过,他们上升的机会可能不如我们。很多人说,“唉呀现在的年轻人都是靠父母靠家庭。”确实如此,但那是因为他们没得选。竞争就这么激烈,你必须要动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父母、人脉等等。

第三个区别,是他们对社交媒体上传播的情绪非常敏感,有时候我觉得过于敏感了。可能是中年男人的偏见吧,我觉得生活要讲实干,讲试错,受了委屈挫折要尽量保持振作,不断前进。坐在那儿想事情不是不可以,但你要有分析的能力,就像做研究一样。

我希望他们更有韧性,更务实,更大胆。不要每天就想着怎么过上中产的安稳日子、在时代剧变的缝隙里寻找岁月静好。这本来也是不可能的。

第六声:年轻一代身上最让你感兴趣的是什么?

项飙:可能最大的问题是如何理解他们的主体性。年轻人都很有本事,也有野心,除了出于一些功利的目的,他们不会对谁亦步亦趋。他们的内心深处很自我,有时过于自我了一些。不过,从他们身上又看不到很多能够推动社会改变的务实行动,或者缜密思量过的计划。

生活应该不只是总想着产出更多东西、挣更多钱,说实话这挺无趣的。

用细节实现代际间的共情

第六声:在疫情的影响下,你觉得代际之间的关系会有什么不同?

项飙:做这种预言,有必要,但也很困难。简单讲就是我们还不知道。我觉得疫情可以促进关于公共卫生、关于人们如何在社会上共处的讨论。人的一举一动能被追踪,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我们不能对诸如此类的问题做有意义的探讨,那我觉得影响可能会相当负面。

说到底,每一代人都要面对生死。代际之间关于这个话题的交流其实会很有益,但我们代际沟通太少,人们也觉得不沟通很正常。

第六声: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项飙:很多中国父母不跟孩子聊过去的生活,这让我的一些外国朋友感到非常惊讶。我这一代中,很多移民进城的人从来没有稳定工作,比如有些人早晨起来到广场去,等人来雇你去修个空调什么的。成百上千万的工厂工人就更不用说了。但是,与下一代分享这样经历的人极少。不仅是因为他们可能感到自卑甚至是羞耻,也可能是他们缺少描绘细节的语言。

细节很重要。“爸爸妈妈在北京打过三年工”这种笼统的讲述没什么用。他们回住处后吃什么?加班到晚上十点,末班公交没有了怎么办?这些细节不讲,孩子就很难真正共情,很难去理解你的世界观、你对外界的不安全和不信任感,包括为什么家长总要催婚。这种叙事的断裂,其实是妨碍了年轻人去认知现实。

我觉得这也是非虚构可以做的:个人认为,不妨跟你的父母或者孩子合作,写一篇跨代际的作品。

图源:人民视觉

从“枯燥”日常看社会基本结构

第六声:就此而言,你希望在这次非虚构大赛中看到什么样的作品?

项飙:作为研究者,我希望作品要有信息量。个人情绪和感受当然很重要,但你需要注意它们与客观现实、经历和实践之间的关系,然后小心地把这种主观嵌入到一个大的格局中。

所以我个人不太喜欢情节很夸张的那种写作。中英文的写作可能都有一种趋势,就是把非常个人化的感受放在突出的中心位置,首先要抓眼球,镇住读者,下一步最重要:要赚取眼泪,比如社交媒体上动不动就“泪崩”。这很符合都市中产的情感定式:你看到别人受苦,然后共情一下。

这在西方也很常见,其实很成问题。过去二十年,关于阿富汗的报道都是讲妇女、女孩的权益,很容易共情。但很少有人去研究土地关系、水资源分配、怎么收庄稼。妇女、女孩子也是人,也要吃饭喝水,也要养鸡。此类事务是如何组织的?写作者不感兴趣。

但这才是真实的生活。生活99%是很枯燥的,但正是这些枯燥无聊的东西,组成了一个社会的基本结构,从这个结构中产生了不平等。这才是我们真正应该关注的东西。

对于非虚构来说,真的应该多关注生活日常和这些日常的长期影响,而不是去跟报纸新闻抢头条。把生活压缩成社交媒体头条、热搜流行词的趋势会对人的思考能力有很负面的影响,影响你从寻常中提炼不寻常的能力、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能力。要入微,要入深,要严肃,要真的在乎。写作真谛在此。

第六声:你对我们的写作者有什么建议?

项飙:我写得并不好,所以只能斗胆给对人类学写作感兴趣的人提个建议:以话题为中心来组织内容,而非个人故事。

这里我想提一下从30年代的左翼文学传统而来的80年代的报告文学。它们不讲完整的个人故事,而是关于一个群体的不同场景的拼贴。每一个场景都提供信息,最后产生一个完整的叙事。听起来很笨重,但其实不妨一试。

所以,冒着话说过头的风险,我提议,为什么不直接一点,去回应读者关心的现实话题本身?为什么一定要用个人化的、震惊体的东西先博人眼球呢?

采访:蔡依纹 谢安然

翻译、编辑:智煜 薛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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