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鲜背后：保研人的挣扎之路

15分钟，可能是一局游戏的时间，或是刷几条短视频的时间，还可能是一位获得保研资格的本科生，确定自己未来道路的时间。

为了准备这个15分钟的面试，某华东双非院校学生田雨已经连轴转了许多天，确认流程、测试设备、反复练习自我介绍……她在一个自习室里整整呆了三天，拿着四台面试机器来来回回准备，将自我介绍的每一部分背得滚瓜烂熟，确保面试的时候一切都是完美呈现。然而，在人生中数不清的15分钟里，她却度过了可能是最为煎熬的15分钟。在面试一所华南中上游211时，屏幕的另一端坐着三位老师，田雨按照草稿进行自我介绍后，等来的却不是她所预料的学术专业性提问。

坐在最中间的面试老师说出第一个问题：“你的本科是不是211？”

那瞬间，田雨的心中闪过很多念头，她不懂为什么正式面试中会出现这样的提问，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教室那面玻璃，碎成无数个小块。最终，她没有拿到这所高校的录取通知。

田雨所在教室的碎玻璃

保研，其正式名称是推免，全称为推荐优秀应届本科生免试攻读硕士学位研究生，是中国特色的申请制形式。所免的试就是大家所熟知的全国硕士研究生入学考试。按照教育部2014年的通知，各高校需要在每年秋季入学至9月25日之间确定本校的保研名额和名单。9月28日至10月25日，获得保研资格的学生要在推免系统填报志愿，由各高校自行组织考试并确定录取名单。但在现实中，先在系统填报志愿再去面试的阶段被保研学生们称为“九推”，通常被视为他们“捡漏”的最后一搏。

高校为争夺优质生源，一般会开设暑假夏令营和在组织秋季预推免。获得高校“优秀营员”或预推免拟录取资格的学生，在推免系统开放当天填报心仪院校，即可被直接拟录取。

推免系统拟录取界面

丨“为什么我不能再坚持坚持？”

若本科所就读的学校及专业拥有推免资格，那保研的竞争，从成为一名大学生的时候就开始了。大学三年修读所有课程的学业成绩、科研项目、论文发表、专业性竞赛和专利成果……这些都构成获得推免资格的加分标准。

来自华北双非学校的张文刚入学就确定了保研的计划，三年都未有过松懈：“大一以来，基本上每天都是7点起床离开宿舍，晚上10点才回去，回去后还要继续完成一些任务。”张文的生活被课程、竞赛和科研项目填满，有时候压力太大感觉要撑不住了，他就默默站起身，走到学校图书馆的角落里蹲下大哭一场，再起身回到座位继续奋斗。“为了保研，最后都还是继续坚持下去了。”

林会获奖后发布的朋友圈

来自一所双非院校的林会也早早计划保研，大一开始就为自己定下学业绩点绝不能低于4.1的目标，她在课堂上积极表现，抓住一切提高成绩的机会；每项作业都全力以赴，考前推掉一切活动专心复习。林会回忆大学生活：“一直以学习为重，很少在宿舍，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馆或者自习教室，不知不觉就坚持了三年。”大三那年，她参加的几个竞赛都打进国赛，也为此熬了一年的夜，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真的很累，发际线堪忧。”

“牺牲掉我社交的时间，我做兴趣爱好的时间，牺牲和投入是非常大的。”张文透露，他所在专业有超过150位同学就读，而保研名额仅有4个，保研率不足3%，校内保研资格的争夺已是一场硬战，也是千千万万个普通高校学生的缩影。

据教育部规定，不同高校保研名额呈现出较大差距。目前具有保研资格的366所高校中，除了极少部分顶尖的985、211高校，其他大部分具有保研资格的高校保研率并不高。软科2021年统计数据显示，大部分一流大学建设高校保研率在20%以上，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甚至超过50%，一流学科建设高校大多为10%-20%，而“双非”高校保研率仅为个位数。

中国部分高校2021届保研率层次分布

基本上每个计划保研的学生，都要用大学前三年时间在各方面打磨自己。一次次赛场上的比拼、一个个在图书馆熬过的夜晚，最终汇成向高校提交申请简历中的一行行文字。

丨“就只是因为我是双非”

从争取心仪高校夏令营的入营资格开始，保研大战的号角正式吹响，那些有机会获得本校保研资格的学生们开始了长达几个月的“拉锯战”。

张文采取“海投”策略，他时刻关注各大高校发布的通知，从顶流985到末流211高校，一共投递超过四十所学校的夏令营，但最后只收到不足十封入营通知。在申请前，张文本科院校老师询问过他的意向，得知他想冲击知名985学校时，老师直言他心气太高了。

“感觉特别无力，无论从简历的丰富度还是奖项名次的获得上，我觉得我不比很多人差。”谈起甚至连梦校入营资格都没有的时候，张文露出苦笑，“一些985、211的同学，他各方面也没有我强，但好学校就是会考虑他们，而基本上不可能考虑我。”张文一直对自己的高考成绩不满意，希望可以通过保研提升学历，他从全级一百多人中脱颖而出，以总评第2名获得保研资格，但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在本科院校这败下阵来。他感到颇为失望：“你高考的时候比别人少考几十分，你会因为这几十分错失掉后边太多机会，连面试资格都没有。”

厦门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公布的2022届暑期夏令营报名指南中明确指出，申请者本科需就读于国家高水平大学、国家重点大学，或就读高校专业于全国第四轮学科评估中评估结果名列B+及以上。而在2020届指南中更是直接说明申请者需就读国家高水平大学（985高校）或是就读专业为国家公布的“一流学科”，将众多普通高校学生拒之门外。

厦门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20届“全国优秀大学生新闻传播学暑期夏令营”招生简章节选

即便获得夏令营入营资格，来自双非院校的学生也可能受到“特别”对待。关小莉是华中地区一所双非高校的学生，她在暑假获得一所西南重点985大学全国重点建设学科的入营资格。然而，这个曾让她欣喜不已的入营资格竟成为她保研之战最沉重的心结。关小莉认真完成夏令营的每个环节，却在最后一天被老师告知：“所有营员都通过了，但有四个同学，由于本科院校是双非的，我们没有办法给到优秀营员，没有办法录取。”这个结果给了关小莉当头一棒，她仍记得是在一个下雨天收到这个“区别对待”的拒绝消息。当时她坐在家里的书桌前，整个人都泄了气。那天，关小莉淋着雨在小区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看着天上不断飘落的雨点，她想哭却又哭不出，蹲在了家楼下的大门口。“感觉被戏弄了，对我的自信心造成了很大的打击，非常绝望。”关小莉从未想过自己会经历这样的事情。

同一时间，林会的保研过程也处处碰壁。在没获得任何夏令营入营资格的情况下，她的预推免申请也遭到多所院校拒绝：“申请的所有985大学和稍好的211大学材料刚交上去就被刷了，有的高校甚至有保研不要双非、双非想来就自己考进来的说法。”一连串的打击让林会乱了阵脚，几个较有把握的预推免面试成绩都不太理想。她每天都在失眠：“保研的那段时间觉得人生处处是碰壁，越往后越感觉自己越垃圾。”

保研微博超话网友发言

由于夏令营和预推免都没有满意的收获，林会选择参加“九推”。看到微博超话里有人说华南某985大学管理学院的预推免没招满，准备开始补录招生的消息，林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该校招生人员了解情况，工作人员在询问她的本科院校后，说话变得吞吞吐吐：“嗯...我们这边，基本上招够了，不需要补了...”而实际上，该高校招生人员还在他们组织的预推免群里持续发布补录信息。祸不单行，她再打给一所西北地区985高校时也被拒绝了：“你这种本科学校录的可能性比较小。”林会既焦虑又绝望，她只能抱着能上岸就上岸的心态，根据各高校正式推免的通知，一个一个学校尝试……“如果我早知道保研对双非这么不友好，重来一次，我一定会一开始就朝着我的梦校考研而努力。”

据中国教育在线统计，北京大学2019年招收的保研学生中，来自非“双一流”建设高校仅占总招生人数的5.2%，而南京大学、中山大学的招收占比仅为3%左右……本科院校的层次，一直是各大高校招收研究生所考察的重点。曾任中南大学研究生院招生办主任的陈立章教授在核心期刊《研究生教育研究》中指出：我国推免生工作中存在着公平与质量的矛盾问题，为了保证被推荐免试的学生质量、研究生招生和培养质量，推荐免试制度牺牲了一些公平。“出身”决定了推荐资格的有无，影响着是否有机会、有多少机会被更好学府接收。

大学作为实施高等教育最主要的组织，如此运作保研机制，究竟是否合理？“学校至少起码要给一些这样的学生机会去展示自己，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会比别人差，我觉得才算比较公平。”张文说道。

丨“录取是靠性别决定的”

跨过了学历这道门槛，杨帆遇见的，是令她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万分气愤与讶异的保研经历。杨帆，华中地区某上游211学校法学专业学生，学业成绩专业前三，手握一个国家级项目立项和多个国家级比赛等级奖，英语成绩、实习和学生工作经历都很突出……但这个相当出色的申请材料却还是被一所北京985高校夏令营拒之门外，以一个“神奇”的理由。

杨帆回想起那天，由于迟迟未等到入营通知，她主动打电话给招生办，询问自己是否获得入营资格。招生人员得知来意后，竟直截了当地告诉杨帆：“我们先给男生打电话，男生如果确定不来，不够了，我们再给女生打电话。”这番话让杨帆当场愣住，甚至怀疑是不是幻听了，“这一切都太过荒谬，太无能为力，我感到无比失望。”她在豆瓣女性律师互助小组的帖子中写道。在该校后来公布的入营名单中，杨帆所在本科院校的所有保研男生都顺利入营，而女生无一成功。“女生从第1到第10都没有入，男生的综合评分排名都是20多名，你说20名跟第1差了多少？那不是差十万八千里。”杨帆感到极为愤怒与无奈。

由性别造成的区别对待在她身边时刻都会上演。杨帆本科院校保研综测评分第1的女生和排名第30的男生都报了华中某985大学的刑法专业夏令营，最终这位男生获得入营资格，女生却落选了。“哪怕男生的条件完全不如女生，只要你是一个男的，你就可以去，甚至是去最热门的专业。”杨帆觉得在这所高校，性别成为了录取的标准。保研想象中的公平规范和现实经历的巨大落差，让杨帆陷入了深深的崩溃之中，她开始不断否定自己的坚持与努力，“努力有什么用？辛苦三年，每个期末那么熬过来，还比不过一个性别，我觉得这实在是无法接受！”

为了能让保研路走得顺利些，杨帆不得不采取避开男生们所申请专业的策略：“我们学校有同学没有跟男生避开，最后就走得很不好，因为就根本没有给她机会。”

“不管是学理工科还是经管类，我觉得男生都是最吃香的。”王空在华中某985高校经管专业的一场面试中，被分到和一位男生一组，两个人二进一。“男生完全是跨专业的，面试表现感觉他啥也不会，也没有准备，说得乱七八糟。”王空回忆当时面试的场景，作为面试专业和本科专业完全对口的学生，她进行充分复习，并在面试中说出许多相关重点，但最后还是录取了那位男生。王空觉得面试场上表现较难具体说明，但毫无疑问，男生在性别上占有一定优势。

某985附属医院科室主任，在他所在高校开设的保研宣讲会现场对所有学生说道：“我们整个科室都非常欢迎优秀男生来报名！”这令在场女生感到不舒服，认为这位导师将女性医学生置于一个较为“隐形”的位置。经历保研中不平等的对待，杨帆认为：“女生群体是很努力的，然后还要经历这些不平等的事情，包括今后的就业问题只会越来越难。如果说多一些女性站起来，多一些女学者、女律师、女法官，那么很多事情的走向都会改变。”

近几年，保研的竞争格局越来越激烈，许多院校的门槛不断提升。“太卷了”成为保研人们口中的高频词。保研的过程就好似一座迷宫，进口是越来越多想要更上一层楼的学生们，出口是高校录取通知。每一位学生面对的通道都不尽相同，种种不同的考核标准构成迷宫中的死路，有些人死路多，有些人死路少。

中国高校的保研流程由各高校自主把控，推免制度不完善，让许多不公正的录取标准有机可乘。华中科技大学博士罗敏在期刊《学位与研究生教育》中对此提出建议，未来可以建立统一的信息管理系统，通过技术手段做到信息公开和监管到位；并且还需要做到推荐时公平至上、接收时质量优先，可以根据高校层次的不同，给予不同的推荐比例。而如何让保研过程规则化、保研标准科学化，让更多的学生受到公平统一的对待，有机会展现他们的能力，是教育界所有人都需要考虑的问题。

最后的最后，文中所有受访者都去到了他们满意的院校，给大学三年的努力画上圆满的句号。“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关小莉一笔一划地写下她的保研总结。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作者：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朱琳琳 任颖姗  吴思琪

指导老师：黄雅兰

图片来源：原创、网络

参考文献：

[1]陈立章,蒋清华.公平与质量:推荐免试研究生制度的矛盾与平衡[J].研究生研究,2015(04):5-10.

[2]罗敏.我国研究生招生推荐免试制度的特征、矛盾及发展趋势[J].学位与研究生教育,2011(12):3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