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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观察手记 | 南十二马路7

2022-05-16 17: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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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预览:那么,南十二马路一定在这个时候被重提起来,一定是有所规划,甚至破土动工了。城市观察手记 | 南十二马路6

7

我家院外那条路

1985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吃完晚饭,妈说带我到大庙看新房子,我心里高兴得咯噔一下。那可是新房子!不是我们正住着的筒子楼、大走廊、公共厕所、公共厨房、单间、一门一窗。那可是两室一厅、自己的厕所、自己的厨房,还带个阳台。我爸在工厂干了二十多年,终于得到这份福利——在里面住了近三十年不说,前年又按学区房卖了个好价钱,给老两口的晚年生活锦上添花。

妈带我走到十二路车站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幽暗的路灯泛着阴嗖嗖的青光,废品收购站里面一片漆黑。有读者看了第一章内容留言说“十二马路让我觉得有点害怕”。确实如此,八十年代,无轨电车终点站就是城边子,再加上砂山这一片在沈阳有号,所以没有大人陪着,我是不敢在晚上到这里来玩的。

 

南十一马路124中学地下汽车旅馆入口 摄影:杨树

妈带我又往北走了一段,拐进南十一马路。路北边是124中学的操场,两年后我就在那做课间操了。我们这片有三所中学可考,最好的是32,最次的是101,124属中溜。考进124中学,不是因为成绩不好,是因为离家近——我们院上124的同学都这么说。

 

后勤部对面的小日本楼 摄影:杨树

过了124中学,路南边有一个大院子,里面有一座黑压压的大楼,那是军区后勤部。路北边是一个一个漂亮的小院子,每个院子里有一座小独楼,天黑看不清什么样子,在夜幕中的轮廓像积木摆出的小房子,感觉很可爱。妈告诉我,那都是将军楼,后勤部领导住的。上中学后,每天路过这里,把小楼看得清清楚楚——一座一个样式,灰瓦、绿檐板、小窗、窄门廊,再加上满院的绿植,确实挺可爱。

 

旧日本住宅院门上的名牌 摄影:杨树

有的院门上还镶着一块石板,上面的字迹被人划得已经认不出个数。等《机器猫》《蜡笔小新》火起来以后才弄明白,那上面刻的是日本人家的名字。那个年代,能有自己的院子,院门上还刻着自家的名字,得是什么样的住户呢?后来采访到在附近居住的一位老人,她回忆说,这些小楼里原来住的都是关东军的大官,院里还有马棚呐。

再往前走到砂山街上——太原街从十马路往南改叫砂山街,但我们还是习惯叫太原街,显得热闹点——街两边的建筑都是二层的日本楼。沿着砂山街往南走,到一个小路口,对面是后勤部的大院,把这条小路截断了。在地图上看,这个路口往东的延长线正好是十二路车站的位置。这条小路没有路牌,在城市交通旅游图上也不可能有标注。后来,在一本1993年出版的《沈阳市实用地图册》里查到了,叫临沂路。

 

砂山街上最后一座日本楼 摄影:杨树

砂山路上的二层日本楼到临沂路东口就算完结了——这个论断不是当晚得到出的,也不是我每天上下学得出的,而是我搬出大庙后好久,开始深入了解满铁附属地历史以后才得出的。我的出生地是在八王寺附近,活动范围集中在中街一带,所以对传统的古建筑很有好感。搬来大庙以后,身边都是日本样式的房子,对日本人在殖民时期的建筑没有概念,而对想象中应该是唐宋古风的大庙倒是有点好奇心。

 

西安街南端的现代住宅楼和日式住宅 摄影:杨树

大庙的院门朝东,那里已经是西安街的南头了,街堵头是一家防爆电器厂。当妈带我拐进院门,先看见一座二层的旧房子,毫无特别之处。直到它要被拆除的时候,我和院里的小伙伴进去玩,发现里面都是木板的墙壁。有的孩子说墙里能掏出好东西——东洋刀,我们真就拿着家伙什儿凿了半天的墙。

 

临沂路上的苏式楼和日式小楼 摄影:杨树

院里有三栋白色的高楼,六层或者七层高,是电影《花园街五号》里锐意改革的市领导为解决职工住房难问题,而大力提倡建设的那种简易高层住宅。与花园街五号的欧式别墅比起来,这种火柴盒似的房子墙太薄、举架矮、房间小。但工薪阶层需要它,那些三代人挤在十平米小屋里的人家,分到这样的房子是多么地兴奋、激动呀!就像我当时的心情,看见新家窗口昏黄的灯光,按耐不住拔脚冲进门去。爸和老叔在屋里干得热火朝天,天棚和四壁粉刷得雪白,地板漆成暗红色,再打几个吊柜就可以搬家了。我的房间是窄长的,有一扇四四方方的小窗户,窗下摆放了一张大床,足够睡四个人——原来这房间还不能归我所有,姥姥、姥爷和老姨要在这里暂住几年。

 

广州街发现的奉天寺供养塔 摄影:杨树

虽然天很黑,但我在院子里根本没有发现可供飞檐走壁的古代建筑。我问妈,大庙在哪儿啊?妈说,早拆了,不拆怎么盖新楼啊。于是这份好古的心思就暂时放下了,直到我加入辽宁记忆的文保志愿者组织,开始认识到满铁附属地建筑的重要性,才重又对大庙产生了兴趣。这期间我和朋友考察了中山广场东北边广州街上的三座日本宗教建筑——奉天寺、莲华寺和东本愿寺,采访了附近居住的几位八九十岁的老人,了解到很多关于日本庙的情况。他们也叫大庙,有的从解放后就住在里面,有的是紧挨着庙宇居住。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留下照片。凭他们的记忆,这些被拆除的建筑显然不同于中国传统的庙宇。其中一位老人回忆,在中日建交后,有日本人曾回到莲华寺来取亲人的骨灰坛,居民们才明白这些庙是日本人供奉骨灰的地方。看来,“我们家的”大庙也得靠老人来还原历史。

起初,我爸对这事很忌讳,虽然是老党员,也多少有些讲究。经过九十年代东北体制转轨的一通折腾,听着“1992年又是一个春天”的美妙旋律,他的工作和生活开始一天天走背字——不到六十就病退回家,夏天穿棉袄,冬天开窗户,按我老婶家远房亲戚找村里会看的人讲话,“这是魔障了”。后来我工作稳定了,手头有了富余,在浑南新区给他们租了个新房子——高层朝阳、大园区、交通便利。爸慢慢地缓过来了,能下楼了,能出院了,能坐公交了,能逛八一公园了。不到一年光景,又变成一个热心公益、助人为乐的正常人,还被社区评为优秀党员。这下好了,爸敞开心扉跟我讲起大庙。

 

大庙周围遗留的日式建筑 摄影:杨树

“我这病啊,就是大庙那房子给方的。你不知道啊,那个庙是关东军装骨灰的地方。住庙里不是啥好事,过去都是穷人才住庙里的房子,何况这庙还是日本人装骨灰的。那庙没拆的时候我去看过几次,挺大,柱子老粗了,纯实木的,上边住人,下边是地下室。听说中日要建交的前后,解放军把地下室打开了,门一开,黄鼠狼往外跑,蝙蝠往外飞……你说吧,住这院里能好嘛!”

有一天爸高兴,我开车带他回大庙,跟老同事、老邻居们唠唠嗑,可开心了。正好遇见一个最老的住户,爸让我管她叫苏姥姥,八十多岁了。她回忆,1958年从部队文工团转业到工厂,没房子住。解放初,通信兵占了这块地,院里有个庙,位置就在西安街边上;有个二层小楼,是看庙住的;还有几趟平房。就安排住庙里了,一共十多家,都是地板地,可平了,有上下水。后来地下室打开了,里面全是骨灰,就联络日本人,让他们取走,不取走就处理了,大部分都带走了。

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就在脑海里勾勒大庙的样子。日本的庙宇就像日本人一样,黄皮肤、黑眼珠、小鼻子,觉着和我们中国人没啥区别,但离近了看,总有些地方让你认定他是外国人。我初中的一个同学住在大庙东边的宿舍,他比我来得早,有幸见过那座庙。从他家出来往西,有一条小路,路两边有几座二层小楼,在楼缝间闪现出一个巨大的古代建筑的黑影,等走到近前,看见工人们正在拆呐……这是一段多么奇妙的城市潜行的经历,是我梦寐以求的一种场景。

 

长春高野山金刚寺旧址 摄影:英菡

2012年春节,我带着未来的孩儿他妈到长春旅游,逛完了八大部和伪皇宫,我俩就到南广场穿小胡同。那片老城区也该拆迁了,新长春没有新沈阳的发展快,伪国都就比旧奉天的更新慢。长春的南广场和沈阳的南二马路资历相仿,南二的日伪建筑早拆光了,瞬间高楼林立;南广场周围还是破东乱西、七零八落,消火栓、窨井盖、路灯杆,随处都有伪满的印迹。七拐八拐就进了一个院子,在一座板楼和一座旱楼的缝隙间,初萌的曙光打在一个巨大的坡屋顶上——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场景嘛!

我看着那座庙往前挪步,头也没回地告诉孩儿他妈,“这就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那里是座日本庙,就是这样的大屋顶,还有雕花的窗户……”我们绕过那些丑陋的旧楼,拐进庙院前的小马路,在阳光下柏油路上的足音清脆,有如玻璃摔碎,院墙的斜影慢移,指向它的门口。我们听到院里有孩子的叫声,好多好多孩子,他们惊恐或是兴奋,总之是一片聒噪。楼那么高那么多,绕过去很费劲,我们小跑着,噼啪作响……终于绕过去了,进到院子里了,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巨大的沙坑,他们惊恐或是兴奋的眼神注视着下面的动静——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一个拎着一把铁锹,一个捧着一枚生锈的炸弹。

这枚炸弹是真的,是在大庙的院子里挖出来的,我们在场的孩子都摸过。后来大人知道了,没收了,交给了派出所。这段神秘的、奇妙的、久远的关于大庙的潜行经历就以这枚炸弹的发现结尾吧。炸弹的爆炸打破了一种平静,又创造了另一种平静,我们的生活终归于平静。作为历史的研读者,我更喜欢绕过重大的事件,去探寻那些平淡无奇、碌碌无为、司空见惯、比比皆是的平静。

 

1967年卫星图中显示大庙的屋顶 图片来源:earthexplorer.usgs.gov

大庙的戏份差不多了,说这么多也是为了烘托南十二马路。在此我要千恩万谢空愁居里的朋友们,是他们分享了美国锁眼卫星影像的下载地址,让我能够看到1960年代的沈阳,看到那时砂山地区清晰的路网,看到大庙地块的原貌,看到那座庙宇的大屋顶——然后才发现南十二马路杳无踪影。

 

1967年卫星图中大庙地区路网 图片来源:earthexplorer.usgs.gov

这座庙宇黑色的大屋顶坐落于西安街和临沂路交叉口的西南角。八十年代中期,大庙家属院的第一幢白楼就是在拆除庙宇后的位置上修建的,我家住的那座白楼是在靠近砂川街的位置上。西安街、临沂路、砂川街和南邻的无线电厂勾勒出的这块规整的长方形区域就是我们的家属院。1956年到1957年沈阳市在建国后第一次整顿街路名称和门牌号码,这个大院是民族街(1989年改称砂川街)七段19号。而1938年《跃进的大奉天全图》上,这块街区标注为霞町85号和弥生町86号。我理解,原来大庙的庙院范围仅是19号院的东半部,也就是86号地块,85号地块另建有世俗的住宅建筑。沈阳解放时通信兵部队接收了整个街区,将85号和86号合并为一个单位,后移交给我爸的工厂作为职工居住区使用。八十年代开始拆除全部日伪建筑,变成了我们的家属院。

 

1938《跃进的大奉天全图》南十二条通 图片来源:资料来源:空愁居

 

1966年沈阳市街图南十二马路 资料来源:《沈阳地图荟萃》

有很多读者在留言里帮助我确定南十二马路的位置,他们普遍看好临沂路。那么,根据以上对庙院和家属院范围的分析,结合1938年和1966年地图的比照,十一马路和十二马路之间至少要包含四个街区。因此,临沂路不可能是南十二马路。

我能搞到的相关历史地理文献资料非常有限,这张1967年5月拍摄的卫星图所蕴藏的关于南十二马路的信息已经达到极致了。在这张实景图上,伪满时期和建国初期地图上显示的那条马路已经不存在了。图中用黄色标示的位置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南十二马路,它在东边连接砂山街的部分隐约有可通行道路的迹象,而在庙院南边,工厂的厂房已经把应该是通道的位置占满了。如果在伪满时期真有南十二條通的话,那个庙院门口的二层日本楼——老人所说看庙住的房子——就应该是光复以前日本人在满铁附属地内最南端修建的住宅建筑。

这个小二楼我是见过的,但那时没有相机,没留下影像。等我有了相机以后,大庙东边那块铁路家属住宅区还有五六座满铁社宅样式的小楼,可没逃出我的光圈。

 

西安街南端的日式小楼 摄影:杨树

那几座小楼很有老车站的感觉,如果在铁路线边上发现它们,必定是南满铁路停车场遗迹无疑。每到周三下午没课,我从家属院出来,踏上东边的一条小马路,有两座米黄色的小楼闪入眼帘,安安静静的。路过一个公共厕所,就进了另一个家属院,到那里找我的同学玩一个下午。夕阳西下时往家走,又看到那两座小楼,在金色的光线和撩人的炊烟里,有种坐火车长途旅行即将安抵家园的美好心情。

 

1939年《大奉天新区划明细地图》南十二条通 资料来源:空愁居

满铁附属地的住宅建筑到这里为什么就停止了呢?因为南十二條通已经快到浑河防洪堤了。关于浑河堤坝的历史,还有许多精彩的记录,随着城市的拓展,它不断向南向南,直到河边。在这张1939年《大奉天新区划明细地图》上,南十二條通的东端正好接上老防洪堤的坝根儿。

 

1958年《沈阳市交通路线图》南十二马路站 资料来源:7788收藏网

这条堤坝的走向是五十年代重修砂山公园时北边留出的通道的走向,这条通道接驳南京街的位置正好是十二路车站。嘴勤能问出金马驹,我这手一欠,在7788收藏网上又搜出一张1958年的《沈阳市交通路线图》,那上面无轨电车线的终点站赫然标着南十二马路。1938年,南十二條通;1958年,南十二马路。这是能获取到的材料所制造出的一个巧合,绝不是我有意而为要演绎一段戏剧化的历史。沈阳有7200的人类文明史和2300的建城史,而12这个数字可能成为最有看头的野史系列。

大跃进开始那年,南十二马路有眉有目。它以伪满时期南十二條通为基础,沿着浑河堤坝的走向斜插到南京街45度折角的顶端。砂山公园的东门迎着大街,公园北面的马路引向铁路边的住宅区。人来人往,通勤游逛,城南人气旺旺,公交线路就得赶紧跟上。电车公司在这里设置了3路车的终点站,与南五马路、南十马路相匹配,更是为了方便往来市中心上班放学,与市政道路命名一致,定名为南十二马路站。

以上是我用意念帮助五十年代的市政工作者办了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情。至于到后来这件事为什么没办成,那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查阅《和平区志》,对砂山公园有这样的记载:“由于当时资金不足,建园进度缓慢,加之管理措施不力,园内绿地被各单位施工占用,修厂房、建仓库、盖住宅。”砂山公园就这么没了,南十二马路也吃了瓜落儿。

 

砂山公园 摄影:杨树

现在回到十二路终点站那个位置,一个崭新的公园建成了,名字也叫砂山公园,但已经沦落为一个口袋公园了。在公园里有一条小路贯穿东西,完全不是马路的样子。在路南边有一段土坡,据王连老师考证,可能是1920年代末商埠局所建浑河堤坝的遗迹。公园里广植槐树,高可参天,老态龙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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