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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世界的“巴巴”③:孙悟空与苏菲圣人巴巴·图克勒斯

钱艾琳
2018-06-28 11:0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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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巴”的称谓在穆斯林世界非常普遍,也勾连起一个个传奇故事。最著名的是“阿里巴巴”,马云还以此命名了他的公司;中东美食之茄酱,也有个奇妙的名字叫巴巴·嘎努什。本文主要探讨“巴巴”的含义,通过14世纪初钦察汗国月即别汗皈依伊斯兰教的故事,特别关注“巴巴”的称谓和苏菲派僧人的关系。

文章分三篇发布,上篇主要介绍“阿里巴巴”的来历和含义;中篇从中东美食入手,探讨“巴巴”称谓的宗教性和非宗教性;本文是下篇,将探讨苏菲圣人巴巴·图克勒斯在中亚历史、民族神话和传说里的多重身份。

本文作者钱艾琳曾就读于北京大学阿拉伯语系、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近东语言文明系,现任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研究助理教授。

斗法的苏菲圣人:巴巴·图克勒斯和月即别汗的皈依

这里要说的第三个“巴巴”也充满了传说的趣味。

公元1550年左右,奥特米什·哈吉(Ötemish Ḥājjī)在花剌子模为希瓦汗国(1511-1920年)的多斯特·穆罕默德·汗献上一部描写钦察汗国(术赤兀鲁思)的史书,取名为《多斯特素丹历史 Tārīkh-i Dūst Sulṭān》。按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戴文·德韦斯(Devin DeWeese)教授的说法,此书并不太知名,现在仅流传下两部手稿,其中之一藏于塔什干的乌兹别克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奥特米什对他采用口述资料来编纂钦察汗国史直言不讳。所以若是以信史的标准来衡量此书,显然不够格。此外,由于希瓦汗国的祖先是术赤的第五子昔班,奥特米什在书中大大称道了这一支。他对于钦察汗国在位时间最长的月即别汗(1313-1341年在位),也花了颇多笔墨描述他如何即位和皈依伊斯兰教。

月即别汗(1282年-1341年),又译乌兹别克汗,是钦察汗国第九代汗王。在他治下钦察汗国完成伊斯兰化,伊斯兰教定于一尊。

术赤的第三子别儿哥汗(1257-1266年在位)曾与埃及马木鲁克朝的拜尔伯斯结盟以共同对付伊儿汗国。据说他曾在布哈拉受苏菲派长老赛义夫丁·巴哈勒齐的指引而信教。十四世纪的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曾到过钦察汗国,见到了圣裔(Sayyid)伊本·阿卜杜·哈米德。月即别汗还尊称这位苏菲为“阿塔”(即父亲)。但在奥特米什的笔下,月即别汗的皈依离不开一位叫做巴巴·图克勒斯的苏菲长老。

美国Devin DeWeese教授笔下的巴巴·图克勒斯

这段介于传说与史书的故事,启发德韦斯教授写成一部长达638页的专著《钦察汗国的伊斯兰化和本土宗教:历史和史诗传统中的巴巴·图克勒斯和改宗伊斯兰教》。这里按德韦斯的翻译和注解试着直译全文如下:

前面所提到的月即别汗(愿平安降临给他),是一位明君。当他统治了一些年份后,因为安拉赐福而成为了穆斯林。

月即别汗皈依伊斯兰教的故事

月即别汗皈依的原因如下:至高的安拉向当时的四位圣人降下旨意:“去找月即别汗并让他皈依我。”因为至高安拉的命令,他们来到乌兹别克汗门下,坐在禁苑之外。据说(之前)有些异教徒的法师和占卜家们常为汗王表演一种幻术:他们将一个盛蜜的大碗带上朝,又准备好马奶酒缸和贮器。马奶酒里会倒入蜂蜜制的发酵剂,(再经过蒸馏)过滤到贮器。然后他们将贮器中(蜜制马奶酒)的精华部分献给汗王。乌兹别克汗将所有的法师和占卜家们都视为长老,赐座于他身旁,给予相当的尊荣。

当圣人们到来并坐在禁苑之外的那一天,汗王正照例在朝会进行仪式。他领着长老们前来,又一同坐下。长老们也照例捧出御杯、蜂蜜,将它们置于马奶酒缸和贮器的前面。可等了很久,酒里没有倒入蜂蜜,更没有(被蒸馏)过滤到贮器。汗王便问起他的长老们:“为何(今日)蜂蜜无法发酵?”他们回答说:“兴许是有穆斯林在旁边,这就是他的迹象。”汗王下令道:“去禁苑外头看看,如果有穆斯林,就把他带来!”当仆人们出去并在禁苑之外查看,他们瞧见四个不同打扮的人正低头而坐。仆人们问道:“你们是何人?”他们答道:“带我们去见汗王。”于是他们被带到朝上。汗王注视着他们。因为至高的安拉用引导之光照亮了汗王的心扉,他对他们平生了几分亲近和眷顾。他问道:“你们是何人,又因何到此?”他们说:“我们是穆斯林,至高的安拉下旨让我们来劝您皈依。”

这时汗王的长老们叫了起来:“这些是恶人,别同他们讲话,应当杀了他们!”汗王问:“我为何要杀他们?我是大王,不用听你们的警告。你们两派谁是真教,我便支持它。如果他们的教不真,为何你们今日法术难施,毫无成效?你们可相互辩论,哪派是真教,我便遵从哪派。”

于是双方开始论辩,吵嚷争执不休。最后他们决定挖两个火坑,每个坑中放入十车柽柳木柴。法师们将派出一人钻入火坑,穆斯林们派人去另一个。“谁能毫发无伤地从火坑出来,谁的就是真教。”他们就是这么决定的。

第二天早上,他们挖好了两个巨坑,找来了柽柳木并点燃。一个坑归法师们,另一个归穆斯林。圣人们互相问道,“我们之中谁去呢?”他们中有一人名叫巴巴·图克勒斯(Baba Tükläs),因为四肢都覆盖着毛发(tük)而得名。他说道:“请允许我去,你们只管瞧着我就是了。”其他的圣人们为他诵念开篇章。然后巴巴说:“给我预备一套锁子甲。”当他们拿来盔甲,他就赤身套上了。然后他开始念“迪克尔”,向火坑走近。他们看到巴巴的毛发直竖,钻出锁子甲的孔眼。(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景象。巴巴继续走着,进入火坑。人们把一头绵羊悬吊在火坑上方,又把坑的开口关上了。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法师们。法师们强行选了一个代表,把他扔进了火坑。当他一掉进坑里,就化为蓝绿色的灰烬;吞噬他的火焰直冲到了坑口。包括汗王在内的所有人见到这个情形,他们的心就远离了异教,而倾向于伊斯兰之道。

巴巴的念诵声从坑中传来,毫不间断。当人们估摸着羊肉全烤熟了,就打开了坑口。巴巴擦着面庞的汗水从坑里走出来,说道:“你们怎么这么着急?如果你们延迟一会儿,我的事就成了。”他们见他的盔甲红得像火焰,但由于至高安拉的力量,巴巴身上连一根毛发也未被烧焦。包括汗王在内的所有人见到了这个情景,他们马上抓住了圣人们的衣襟而成为了穆斯林。赞颂归于安拉,归于伊斯兰教!

乌兹别克族曾在别儿哥汗的时候信奉过伊斯兰教,但他之后就摒弃了信仰。但当伟大的月即别汗成为穆斯林后,乌兹别克族的信仰再也没有动摇过。

有人说月即别汗统治了二十年,也有人说是十八年。然后他归真了:“我们确是安拉所有的,我们必定只归依他。”

1983年,德韦斯在塔什干第一次见到这部察合台突厥语的手稿。十多年后,他在《钦》的序言中强调了巴巴·图克勒斯在中亚历史、民族神话和传说里的多重身份。奥特米什·哈吉之后的几个世纪里,巴巴·图克勒斯作为月即别汗皈依关键人物的身份逐渐淡化,但他通过史诗和民间传说,又成为诺盖人、鞑靼人、巴什基尔人、卡拉卡尔帕克人、哈萨克人、乌兹别克人的祖先和保护神。十六世纪的诺盖人头领、十七世纪布哈拉的苏菲长老、甚至二十世纪客居美国的俄罗斯贵族们都追认他为祖先。

四年前笔者第一次读到巴巴·图克勒斯力斗法师的故事。德韦斯教授在注解中仔细解释法师们的蒸馏技艺和器具,推测禁苑(qoru)是皇家墓地,月即别汗正是在进行祭祖仪式。“巴巴·图克勒斯”中的“巴巴”自然是跟他的苏菲长老身份相关。而图克勒斯若是因为“毛发”(tük)而来,那巴巴·图克勒斯直译也就是“毛长老”。四位苏菲圣人和法师们的斗法,以及《多斯特素丹历史》的成书时代,实在令人想起吴承恩(约1500年-1582年)在《西游记》第四十四至第四十六回记述的孙悟空师徒四人在车迟国与三个道士斗法的故事(可能也捎带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的开头)。 “毛脸雷公嘴”的孙悟空在最后一局与羊力大仙比下油锅,当羊力被收了冷龙,“霎时间骨脱皮焦肉烂”,“煠化了也!”

遥想吴承恩大话《西游》之时,花剌子模的文人奥特米什正积极搜罗口传资料来编史。巴巴·图克勒斯的故事跟《西游记》的关系很值得比较文学的专家们书写一番;这也是笔者不惴浅陋将它全文译出的原因。

在前现代时期穆斯林的学术传统中,历史书写与文学书写难以完全区分。史书中能找到不少虚构的、甚至以讹传讹的叙述。尽管巴巴·图克勒斯的故事极富神幻色彩,但奥特米什记录的那些细节也并非空穴来风。若是对照《伊本·白图泰游记》,我们就可以发现16世纪的奥特米什对于马奶酒、蜂蜜酒和金杯的描述与14世纪的伊本·白图泰是相当一致的。月即别汗尽管皈依了伊斯兰教,仍旧好饮马奶酒,喝得醉醺醺的还跟伊本·阿卜杜·哈米德长老打招呼,然后一起做了礼拜。到了16世纪,中亚穆斯林更恪守宗教礼仪,于是在奥特米什的笔下,饮酒就同异教和法师们挂上了钩。奥特米什对于口述材料的依赖,使得他的书里留下了关于蒸馏马奶酒的做法描述,这也算是一种“口述和非物质遗产”吧。

小结

从阿里巴巴、茄酱到苏菲圣人,“巴巴”离我们的生活说近不近,说远还真不太远。中国有了阿里巴巴集团,茄酱和霍姆斯酱日渐知名,苏非圣人“毛长老”与可敬的孙大圣也有好几分相似之处。这番“巴巴”的考察对笔者而言也是感触颇多:

首先是雅俗相轻,内外有别。《一千零一夜》在世界文学的地位和成功,与它在阿拉伯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不相称。笔者二十年前在大马士革留学,只在哈米迪耶市场某角落找到一家名为阿里巴巴的小店。安托万·加朗在法译本里混入了几则当时流传于叙利亚地区的民间故事,无心造就了这位《夜》的天王巨星。阿里巴巴还跟阿拉丁携手上天,在土卫二的陨石坑留名(上一节提到的伊本·白图泰也被用来命名月球上的一个陨石坑)。虽然“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是最不正宗的、加入欧洲对东方想象和附会的《一千零一夜》故事,但它的来源是口传文学,它所保留的“巴巴”称呼能帮助确定《夜》故事的时间层次,也展现了一些十八世纪叙利亚的风土人情。

其次是学海无涯。阿拉伯-伊斯兰世界纷繁复杂,同宗教的不同民族会使用一个“巴巴”称呼,同民族不同宗教对“巴巴”称呼的解释也不同。巴巴可放在名前,最有代表性的是波斯语里对苏菲教徒的尊称。巴巴可放在名后,多是突厥语用来称呼苏菲派长老。但在察合台突厥语的《多斯特素丹历史》中,这个规律也不适用。讨论三个“巴巴”,笔者深感迫切的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是否可以编写一部类似《牛津英语大辞典》的《伊斯兰词汇大辞典》,能列出某词汇是何时、在何本文献中首次出现的?也许到了那个时候,大家就不需要读三个“巴巴”这样的文章了。大家在品尝茄酱的时候,也就不需要纠结它到底指的是老爸还是圣徒。

主要参考文献:

Nabia Abbott, “A Ninth-Century Fragment of the ‘Thousand Nights’: New Light on the Early History of the Arabian Nights,” in 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 Vol. 8, No. 3 (Jul., 1949), pp. 129-164.

Aboubakr Chraïbi, “Galland’s ‘Ali Baba’ and Other Arabic Versions,” in Ulrich Marzolph ed., The Arabian Nights in Transnational Perspective (Detroit: Wayne State UP, 2007), pp. 3-15.

Devin DeWeese, Islamization and Native Religion in the Golden Horde: Baba Tukles and Conversion to Islam in Historical and Epic Tradition (State College, PA: PSU Press, 1994).

Miriam Al Hashimi, Traditional Arab Cooking (London: Garnet Publishing, 1993).

Robert Irwin, “Political Thought in th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 in Ulrich Marzolph ed., The Arabian Nights in Transnational Perspective (Detroit: Wayne State UP, 2007), pp. 103-115.

Sylvette Larzul, “Further Considerations on Galland’s Mille et une Nuits: A Study of the Tales Told by Hannâ,” in Ulrich Marzolph ed., The Arabian Nights in Transnational Perspective (Detroit: Wayne State UP, 2007), pp. 17-31.

Malcolm C. Lyons and Ursula Lyons trans, “The Story of Ali Baba and the forty thieves killed by a slave girl”, in The Arabian Nights, Tales of 1001 Nights (London: Penguin Classics 2008), 1:929-960.

Ulrich Marzolph ed., The Arabian Nights Reader (Detroit: Wayne State UP, 2006).

Nawal Nasrallah, Delights from the Garden of Eden: a cookbook and history of the Iraqi cuisine (Bristol, CT: Equinox Pub, 2013).

F. Taeschner, “Baba,” in The Encyclopaedia of Islam, 2nd ed., Volume I, Fasciculus 14 (Leiden: E. J. Brill, 1958), p. 838.

葛铁鹰,“周作人的天方夜谭情结”,见《天方书话:纵谈阿拉伯文学在中国》,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第8页~第21页。

李唯中译,“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见《善本全译<一千零一夜>》,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八卷,第398页~第425页。

李一新,“月即别时期钦察汗国的伊斯兰教化,”《西北民族研究》1989年第1期,第241页~第248页.

(古代阿拉伯)伊本·白图泰著,李光斌译《异境奇观:伊本·白图泰游记:全译本》,北京:海洋出版社,2008。

宋声泉,“《侠女奴》与周作人新体白话经验的生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5期,第121页~第133页。

郅溥浩著,“佛经与阿拉伯文学”,见《解读天方文学:郅溥浩阿拉伯文学论文集》,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5页~第101页。

周作人著,《周作人译文全集》第十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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