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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诞辰130周年|顾潮:读抗战期间的家信有感②“乱世的金融足致人死命”

顾潮
2023-05-08 15:0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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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1937年“七七事变”后,顾颉刚为避日人追捕,于7月21日只身离北平,先应傅作义邀请去绥远布置通俗读物社的工作,继而南返家乡苏州。在动荡的抗战岁月中,顾颉刚与家人聚少离多,其间他致家人的书信绝大部分已无存,而殷履安致顾颉刚的信却得以幸存。

在中华书局即将出版的《顾颉刚殷履安抗战家书》一书中,收录了顾颉刚、殷履安夫妇1932年淞沪抗战以及1937—1943年全面抗战期间的往还家书。整理者顾潮在“前言”中说明:“在此期间父亲致殷氏母亲的信已收入《顾颉刚全集》,此次将母亲的复信编入《家书》,可以将当年的情况更完整地呈现给世人。”

今日为顾颉刚诞辰130周年纪念日,澎湃新闻特此刊发顾潮根据“顾颉刚殷履安抗战家书”所撰写的文章。不幸的是,顾潮于2023年3月27日在北京不幸逝世,此文的首次刊发也是对顾潮女士的悼念。原文标题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读抗战期间的家信有感”,现标题和文中数字小标题均为编者所加。因原文篇幅较长,编者按照书信日期分为三篇,此为中篇,涉及1938年顾颉刚、殷履安家书。

顾颉刚,1966年初于北京香山公园

当时去云南须经越南过境,母亲托许地山询问过境手续,1938年1月8日信写道:“我已去信许先生,打听一切手续,俟得来信再行决定。伟长有同学在那边,找房事可托他办。此行有伟长照料,比较放心。”许先生在燕京大学任教时与父亲相稔,此时在香港大学任教。钱伟长此时肄业清华大学研究院,母亲以为或可同行。

1月20日信,母亲谈到学校情况:“(陆)侃如夫妇要在两礼拜内动身赴滇了,本来我同他们走,再好也没有,但是一切没有预备,来不及;又是你也没有决定在这儿,早去也没有意思。所怕者,往后路能通行否?芝生太太也要等他们到后,来信告知情形后再走。”芝生太太即冯友兰夫人。

“现在校内也很穷,有许多学生缴不出学费,然而也没法停止注册。下期更糟了,在江浙一带的因汇兑不通,也要不缴了。”

又谈到还校印所欠款事:“欠校印所的钱,你写信给冯先生打一九折,太便宜他们了,你为何如此好说话呢?他们已赚了好多钱,打一七折尽够了。如有钱还他,打七折是不生问题的。已还过一百多元,又汽车折价六百元,现在冯手再有六百多元,若打一七折,差不多少他一千多一些钱了,还是打一七折了葛完事,免得各股东说话。”

2月1日信,母亲谈到行止:“天暖后我们一定走。父亲我劝他还是到上海,因为他要到苏州去也比较容易(父亲之尚留恋家乡,原因是为了一些钱,他也明知劫后惨痛,亲戚更穷更是不了,但他舍不得财业啊,老年人也不能怪他的)。……至于上信告你必要到四月中旬(阳历)方走,因为父亲的钱的关系,再此时天更暖,父亲气急也可好一些,风浪又小了。不过两月内的变化怎样,能容许我们从容就绪呢?”

谈到通俗读物社款项:“之礼离平时,将存款交给我,嘱我陆续汇出,第一次已于十月份寄他,新近有一款方自绥远退回,历时五个月,终算未遗失,幸极!亦于前天汇出(款已完了)。他们有了一千五六百元,是可以做一些事了。”通俗读物社在去年绥远沦陷前已迁太原,又迁至西安,此时已迁至武汉。

谈到苏州音讯中断:“苏州新近有一封信,是父亲二月前寄给又曾的,退回(上盖:因特殊情形无法递送故退苏州邮局)。照鲁弟来信说,他们已避到乡下,逃了生命,生活如何呢?若在难民区,真苦死了,这闷葫芦不知要何日才可打破,闷极!”

2月5日信,母亲告知赴滇手续极其麻烦:“顷间接到许地山十五号的信,香港来也要廿天,可谓慢极。他说护照需在广州领,一人一份,每人须照七张,须费十元。在广州领我觉得麻烦,到了香港再转广州去办,办了再到香港,多费周折,更费时更费钱了。再行李检查很严,新古物均要上税,到河口时须有保人或公份方可入境,因现时去昆明者太多也。若要公份或保人,我们初到,到哪儿去找呢?这一层更觉麻烦。听说平常去已很不易,在现状下是更加为难了。但有人说在这儿法国领事馆可以去领,不过侃如夫妇为了护照至今还没有办好,尚不能走,因现在不能在这儿办也。如此我们走时,为了一张护照,不知将如何麻烦呢,隔了一个安南,竟如此的难行!”

面对风烛残年的祖父,母亲迟疑再三,建议全家先住沪:“今天父亲对我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年纪更老了,今天不知明天的事。你走我住上海,身体好是没有什么关系,万一不好,叫你们来又来不及,康孙女又聋,则所存一些款必将为鲁弟化用,有些不愿意。如跟你到云南,则路上不胜跋涉,半路出毛病更不好。因了钱,仍想住北平。’他气急确乎比去年厉害,不能动,一动一走路就气急得不得了。饭量这一日内只吃一碗,脚近几天有些肿,服了十几副药不甚见效,近日吐出的痰有些带灰色。年老人诚是可怕,我所以不敢一人出走,就是因此。我觉得丢他一人在申在平,我们在滇终觉得不放心,无奈他决定不肯去滇,也不能十分勉强他去。我现在与自珍商量一个办法,我们于四月全家至申,先托人在法租界租一些房子,你也去申同住,俟战事停止后再定行止,费用由父亲与我担任,一二年的费用终可以筹出,那么我们既可团聚,又无危险。不过在你想,比较去滇妥当,为父亲计去申妥当,不知你意如何?又要说你无兄弟姊妹的苦了,有了就可付托有人,分开也可放心了。父亲还相信又曾,他说只要又曾来了信,有了下落,银钱事就可托他,否则无论何人是不放心的。”康孙女即自明姐。

“看了这封信,你又要恨我了,叫到西安不去,到云南又变卦了。唉,我并不是三心两意,也为你的老父亲啊!终得想一个两全之策,不使你父亲孤仃难堪,而我们又可放心。你如以上海不好,别处有较近的地方可以一块住吗?威海卫好吗?”

“你父亲也不能怪他,年老人终觉得要死,又其是身体不好,更怕。他说去年冬至过了,今年冬至恐怕难过了。我们能够想法一起住还是一起住,不要再分开了。我要走,他是不好说不放我的,然而丢他一个人确实为难,奈何!倘你决意去云南,我当一定去,也顾不得你父亲了,只好事情到时再说罢。”

1935年8月在北平成府蒋家胡同寓所,右起:顾廷龙、顾颉刚、顾诵诗、殷履安、潘承圭、顾诵芬、顾自珍

2月11日信,母亲继续征求父亲对全家住沪的意见,说祖父“愿意担任住沪开销”:“当你来信叫我们去滇,父亲是决意不去,但让我与自珍走;最近因自己身体不好,又不让我们走了。事在两难,叫我怎么办呢?至于你呢,一人在外,逢到失眠疾病,实在寂寞;而我呢,和你久别,也非常悬念,生活真觉得枯燥无味,没有你的安慰,心里老是空虚,久离的痛苦真受够了,渴望和你快快见面了。至于你的父亲呢,我真决绝而去,倘一旦出事,为人子者也太说不过去。再有可虑者是钱的问题,出了事,我们赶不及,则遗失是无法查询的,他老人家不让我走,最大的原因也是为此。至于我呢,至亲者就是你一人,岂有不愿到你那儿呢?北平的家即是你的家啊,父亲是你的,女儿是你的,我不过代你负此责任而已,决不肯置你不顾啊!现在父亲既决不愿赴滇,而愿意担任住沪开销,那么一二年生活费有着,而你也可安心写作,不问世事了。虽说上海不一定安全,但在租界终比较好些;如租界也不好,则到什么地方是不安了。所以发了航空信征你同意否,如同意的话,请你发电到申,由鲁弟转交,比较迅速(上海来信至快一星期,至慢十天);不同意也得发电(因来往一信非两个月不可,时间是来不及了),可让我决定。你去,须托人在申找房;不去,我可送父亲至鲁弟处,而后赴滇。”母亲忍受与父亲久别的痛苦,代父亲对北平家人尽责,此番苦心怎能不使我等后辈感动!当时上海与甘肃通讯尚便利,父母有重要事宜的电报、书信常托鲁叔转达。

1938年2月于渭源,后排右起第六位为顾颉刚

2月18日信,母亲谈及祖父的身体:“父亲以连吐痰中带黑点,有三个星期了,我强迫他到西医朱广湘处看,他说两边气管均坏,一边肺也有一些不好,黑点是宿血,新血是红的,宿血是黑的,幸年老可无大碍,给了一瓶药水吃,看服后如何。”“父亲身体确乎不比前年,今年新年哪儿都没有去,连厂甸也未去,元宵那天中央公园放花盒,我邀他去,他也不去。实在他不能走,一走就气急得了不得。现脚肿已好,食量还不差,俟天暖后看气急能好些否。所以叫他出远门,实在是不能了。不生病不要紧,万一生了病是吃不消了,气急就可怕了。”

近两月后父亲方接此信,在4月13日日记写道:“接履安信,尚是二月十八日发出者,走了五十四天。”祖父的身体状况令父亲吃惊:“别来九月,而衰颓已如此,真可惊也。”可知家乡沦陷、亲人离散对老人的摧残有多剧烈!

母亲惦念家乡的情形,此通又说:“前天王育伊来说,王振铎的友人领了通行证,可至苏州,抄去我家地址,托他们去打听,不知能得详情否?父亲寄去的信都退回了,陷落将三月,杳无信息,真是可闷。家人倘逃在难民区,再不回去,真要苦死了。”两位王先生均是父亲的燕大学生。

2月23日信谈到钱伟长探访故乡情形:“伟长到了上海,乘轮至南通,再乘小轮至小镇后,坐木排至荡口,由上海寄信一月始到北平。家里很好,仅避出七天,钱太太的娘家本来逃至浒关,得他哥哥上海来信,已全家回去了。”而苏州家人仍生死莫卜:“听说避难人回苏的已很多,就是邮政不通,不能得到确实消息,但松林哥为什么不发一信至上海带出吗?此间同乡人之逃至乡下者差不多都转来信了,他们以临危逃出,究竟是死是活,令人莫卜,鲁弟也好几天没有来信了,大约也得不到消息罢。”

此通又谈到赴滇之事:“我们去滇事本可决定,就是路费贵一点也可勉强担任,好在你在滇有事,日用有着,所积用完也可无妨,至于手续麻烦也不要紧,无奈你父亲坚决不去,使我踌躇了。我想,现在有三条路可走:(一)你允到上海暂住最好(瘟疫确是可怕,只好碰运气了)。(二)送父亲到鲁弟处住,俟苏沪路通再让父亲至苏,父亲念念不忘家乡,他去也好,我和自珍赴滇。(三)索性不动,到了暑假再说,直接回苏,安定他们,我再出走。你意如何?总之你的父亲年高身体又不好,气急确是可怕,真使我们两难。”

并告北大决定迁滇:“昨天晤见钱太太,她接钱先生一月廿四日信,说他们决定迁滇了。在此眷属很多,将来也许由校方派人来接,钱太太大约可以到滇的。届时我如能走,同他们一块走再好没有,省事得多了。”

此通再次催促父亲从速了结禹贡学会之事:“你说要寄于先生信,但尚未接到。此间急待你来信托他结束,因此时有不得不结束之势,如冯先生手的钱不够还债,再拿书抵给。……请你拨冗写一信来,切实切实托他办理,因延迟一天就要多费一天的钱,没有人拿出这笔钱了。房子交还张先生完事,勿用看门的了。此事愈速愈好,切不能再拖延了,老搁下去也不是办法,了却一桩事,与你也可少一责任了,务乞从速赶办为是。”于先生即学会监事长于省吾,当时在北平,父亲托其结束学会。张先生即前教育总长张国淦,禹贡学会小红罗厂房屋为其所捐赠。

《顾颉刚殷履安抗战家书》,顾潮整理

3月10日信谈到城内父亲藏书已理好,欲打印章:“上信告诉你,我们正在理书,现在差不多已理好了。我再想在各本书上打一个印章,……你被人借去的书不少,如有图章,则不难还回。……成府的书,龙叔说有一部分也把目录写出。我们经了这次整理后,可以有一个粗粗的书目了,你说好吗?现在最困难者就是木箱,因木料价涨,箱价亦大,每只二元,还是破坏的,非得再经木匠修理方可装书。”

鲁叔告苏州家人平安,母亲甚庆幸:“前几天接到鲁弟来信,说严姓一家已于上月十九日到申,在苏晤见又曾,据云家内损失十之二三,真是大幸!但至今又曾还未来信,不知何故,不接到他亲笔来信,心里终觉得不安。听许多同乡说,避难人差不多均回去了,父亲听得了很愿意回去。现在我们的行止只等你的来信决定,你能到上海,什么问题多解决;你不来上海,父亲还是回到苏州的好。不过在战事未定时,回苏终觉得不好,不如在平之较安,倘我要走,父亲是决不肯再在北平了。”

此通信写到这儿,接到父亲给自珍姐的信,母亲说:“看来信,上海你是不赞成去的,那么我一定随你到云南,父亲一定回苏州,这样太伤老人家的心了!父亲是决不肯到云南的,他的气急实在不能够长途跋涉。现在他身体还好,就是气急依旧,连走了院子也要气急,倘天暖不愈,连上海也不能去,如何是好呢?年老人实在太难了,不顾他,为人子者是说不过去;顾了他,弄得我们失却自由,可真没法办。”

母亲仍欲全家先至沪,再定行止:“我想得一个适中的办法,我们不管你到不到上海,于阳历四月底如父亲身体好,即全家至申租了房住下;你可先到上海,过了一个暑假再打算出去,我之能随你与否到时再说;一则久别得一团聚,二则当面商量一个办法,比较妥当,你意如何?”

“上海现在买米没有以前困难了,友人来信说,每担只十四元,比北平(现十七元多)倒便宜。住在租界确比别处好,所以在战事未定时,父亲还是住在上海的好。至于疫气,今年恐怕在战区内,那儿是免不了的,只好碰运气了。住在上海,父亲肯担负家用,很好。在平日用父亲一切不管,连够不够也不问我一声,好在我还够用,否则是为难了。倘长住北平,我要连盘川都要吃去了,在四月内一定要离开这儿了。”

3月17日信中,母亲抱怨通信之慢,使“说的话及问的话都成过去的了”:“前两天接到你二月七日的信,知道你尚在临洮未走,现在来信真慢极了,要近四十天,说的话及问的话都成过去的了,想起从前没有邮政,真是苦极。”

母亲又告钱伟长去苏州探访情况:“昨天钱太太来,伟长已由南归来了,到过我们家里,说看见一位太太,不知是谁,松林哥适出外未遇,房子完好,人也太平,东西并未损失,倘能如此真是幸极!不过松林哥为什么不来一封信呢?很奇怪。钱先生已去云南,钱太太去否尚未定,甚恐下学期学校开不成,听说学生太少了。”

并告:“书籍差不多快装完了,但存放的地方还未定妥,真是为难。这次印章打得不好,因太匆促,又多人打,有许多是很模糊的,等将来再加一印吧。”

3月23日信中,母亲谈到上海租房的困难:“上海房子实在难找,并且租价较前倍蓰,菊妹和王振铎均来信告我,一楼一底的房要每月伍十元,还要顶费很贵,而且不容易寻。所以父亲说出月底要离平,至今还未托人去找房,如何可以成行呢?我看他的意思,再要看局势如何,届时如苏州路通而又平安,他就赴沪转苏了,不过在战事未定时去苏,实在莫不危险。家人意见不一,真是为难。”菊妹是母亲之妹殷履冰,一家住沪。

母亲又谈到北平家人的开支,全靠自己有限的储蓄,她“不好意思”向祖父借,怕“大伤其心”,并由此谈到乱世积钱的重要:“吾甚愿离平,在申有父亲开支日用,去滇有你开支,倘长住这儿,我不好意思去向他要,则些微储蓄势必用完,我辛苦积聚,有些舍不得。说起储蓄,这回真是莫大之功,倘我从前让你多用完借完,到现在真要弄得走投无路了,一月要一百四五十元开支,向友人借是不容易的,借一回也许可以的,借而不还是无法再借了。向父亲借,面上也许愿意,而心里一定不高兴:难道你们做了十多年事,一文也不积的,现在均要我维持,必大伤其心了!在此乱世,我愈觉得积钱要紧了,谚云有钱天下好走,无钱寸步难行,真是不错。你这次赴甘,原因燕大有薪,而不好意思说要薪,而仅支旅费的。现在燕大已于一月份停薪,我意你可向杭先生说明,不能再尽义务了。你说杭先生要酬谢,这是不一定的,不如说好的好。你处有了薪金,一个人用不完,可以积存一些,以弥补我们在平之所用,也可防防将来有事时用用。”父亲在北平为办禹贡学会、朴社等事业,往往将自己的薪金、《古史辨》的版税也投入,甚至借用母亲的私房钱,故而母亲说自己的积蓄若让父亲“用完借完,到现在真要弄得走投无路了”。对于父亲的“一文不积”,祖父一直不赞成,此时母亲不向祖父借钱,是体谅老人的心意,不愿使其伤心。

十一

当时祖父极望全家团聚,父亲3月19日日记:“父大人来信,谓望全家团聚,不望我作远游,并谓生活费用由父大人担任,让我闭门读书。这是我十余年来的心愿,我当然愿意,惟父大人要住在苏沪,则甚不妥,我如果可到苏沪,则何不可到北平乎?因请移住香港或九龙,未知见许否?”父亲将住港之意请鲁叔转告,母亲3月28日信复道:

“前日接到鲁弟来信转告你意,父亲业已允许,不过住港比住沪生活还高,为安全计只得如此。现在避难人多,谅香港已有人满之患,租房不易而且价高,还是住在九龙罢。此去为暂时计,不是久居,房屋及一切用具就简陋一些,只好要能够用,敷衍过去就算,免得将来走时丢掉;并且现在物价高涨,东西必贵,要像样恐经济力不足,请你切不要像从前之不打算了。

我们出走日期,等你来信再定,现在慢慢已预备了。目下最困难的就是汇钱问题,一次只汇一、二百元,又只汇上海而不汇香港,而汇费百元要二、三元,还继续往涨,钞票又与外间不能通用,带也不能,真是难死人。”

十二

由于经济上的困难,母亲4月2日信即告全家无法赴港:

“我们赴港之行不能实行了,并不是父亲不肯去,原因为的是钱,我们去港是带钱去用,太不合算了。倘你在那边有事做,赚来用,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你在香港学术界恐难插足,一定不容易找着事,要靠父亲的钱开支,则一年也维持不了。所以我们再三想,父亲仍拟到上海,而我呢,父亲肯放到港,如你能谋一小事,可够二人生活就行,苦一些不怕。港沪相距较近,信息又灵,比较去滇方便,你意如何?

阻止我们去港理由,就是汇兑的困难和银行取款的困难,有的地方可以汇出去,而不收当地钞票,且汇费之大和转换港币几乎打一对折。到港之后生活程度又高,在这儿可用一年的钱,到那边只用几个月了。现在父亲手头的钱不多,去申还可维持,去港实难支持。写上信时情形比较还好,日来金融更紧,就是汇到上海,汇费也高涨得多,而且不能多汇,只一二百元。在此乱世真是苦痛,有了钱是汇不出和取不出,没有钱呢,真要饿死,奈何!

现在我们的意思,父亲决去上海,因离苏较近,日期还不能定。希望你能到香港,比较方便。

这几天真盼你来信,但终未接到,怅恨之至!一封信来回终要二个多月,真够焦急。”

又告:“钱先生已到云南,据云那边房子也少,生活也高,所以钱太太去否尚未一定。”

十三

4月9日信母亲重申不能赴港:“我们是决不赴港了,日来汇费更大,港币更高,且汇兑阻滞,实在无法去。甚至上海汇费每百也要三、四元,并且再要涨,真是不得了。父亲说要到住上海,然而看他样子,去也要,不去也要,倘是你不叫我走,他就在此不动了。日来苏州交通依旧不通,松林哥来了一封信后没有来过。他原想到上海,因去苏较近,而希望你也住上海的;现在去港不能,去苏不可,住上海究竟开销大,所以他想不走了。不过苦了我了,既不能和你见面,而这里所积一些钱,多等一个月势必慢慢用完了,所以我的意思,父亲既不愿意去滇去港,而你在滇谋得事或在港谋得事,下学期我无论如何同你在一块了。”

又告:“前天接到吴春晗来信,现在我们既不去,就没有覆他。如你一定去滇,我到申安置父亲后,当再托他办。”吴春晗即吴晗(辰伯),1930年代初来北平求学时得到父亲的帮助,此时在云南大学任教。

顾颉刚赠殷履安墨盒铭,1919年12月作,1951年书

十四

4月15日信母亲催促父亲“赶快了结”禹贡学会事:“龙叔那天进城,说书春又去麻烦,说要钱。你信上说叫我交涉,我意不能。你最好去信冯先生,将详细还欠(打一六折)办法托他与龙叔负责清理,他手头的钱不够,再以书籍或家具作抵,让冯先生凭了此信与书春交涉。又撤销事切托于先生办理吧,因多延一天,存款即少一天,还欠更难,事情终在你身上,谁肯出来负责?请你赶快了结完事。”

十五

4月20日信母亲再次谈到赴港之事受经济制约而难以实现,“乱世的金融足致人死命”:

“连接数信均叫我们去香港,父亲连我们均愿意去,倒被金钱作祟,奈何!日来汇水更高,何至连上海也仅能汇五十元了(一天一次),香港更不必说,外国银行可以汇,而不收当地通行之纸币,且汇费之高实足惊人,一千元要二百多元。现在此间通行之纸币有五六种之多,均为外面所不能用的,旧纸币市面上一张也不见了,向银行要比登天还难,就是燕京也发新纸币了,乱世的金融实足致人死命!邮局能汇港,可收当地纸币,不过仅汇数十元,但汇费也很大,现行市不定,又复有增无减,且不是随处可汇,必要到总局,若托别人天天汇,是很麻烦的。

苏沪我们也知道去不得,香港实比任何地方平安,况且由平去有直达船,也很省事,为经济束缚,真可恨恨。

父亲本有一笔款期在四月的,倘能完全取出,就汇费大到港后也可支持一年半载,但是改了活期,一星期只能取二百元,要好几月取完,还是取出来的纸币,不能汇而不能带的,所以现在是转期了,等明年再看情形罢。父亲手头现有的钱假使能汇出,我们全家去港也维持不了多少月,我的呢,更微少了,父亲所以不敢冒险去,连我也难住了,你在港是找不到事的,将来一家生活怎么办呢?是去得回不得了。

住香港每月有一百六十元已够,我是不信,平时生活已比外面高,现在时候避难人去多,一切东西及房租一定高涨。就拿北平说,物价一天天的涨,米一袋好的要廿一、二元,我家现在省到不能再省了,还要用一百三、四十元,若去港,当再加一倍也不止(因连汇费及折合港币)。”

十六

4月24日信母亲又说:“连日接到数信,二月廿三给自明、珍的和廿六日航信均次第收到了。你每封信的意思均劝我们赴港,我们为团聚计岂有不愿,但此间的情形你是不知道的,又一封信的来往有非二个月不可,到时均已失去时间性了,无怪你心里不安。至于我们不赴港的理由,我也发出了数信,想都已收到,知道一切了。父亲愿答允你生活费而住沪,因沪上虽高终不若香港之甚,且汇水小得多,汇兑又容易,不要折合纸币,他手头的储蓄谅可供二年之用。若住到香港,则七八月就完了,所以他踌躇不去了;现在他说如你一定要他去,他肯答允住半年,因半年以后钱就发生恐慌了。我意,去半年不若勿去,徒耗旅费,而你半年后又要去谋事,倒多此周折。”

十七

因家人不赴港,父亲便想应云南大学之聘,母亲4月26-27信复道:“今日接到你四号的信,云我们不赴港,你仍想回滇大,并且滇校又来聘你,那再好没有了。去滇确比去甘好,一有薪金,二路好走,三离北平近,通信不致阻断,四地方较安静,所以我决定赴滇,……已于今天致电鲁弟转告,谅早收到。此行我已决定,决不再改变了,勿念。”

又谈到吴晗的女友袁震赴滇事:“袁女士的姊姊十天前来过,我对她说不赴滇了,她说她妹妹身体不好,也不一定去。如接到你信,你一定应滇大聘后,我当到她家约她同行,较有照应。父亲不去,款难借给与她,我则手头钱甚少也。”“此间近来纸币有四五种之多,都与外间不能通用,汇兑仍限制,且费高涨,我们外省人真没有法子办。如袁女士通融一二百元还可以,若五六百元连我自己预备的也没有了。父亲的预备要在这儿用,故不能借。可恨的,就是外国银行能汇而不收当地纸币,中国银行收而汇不出去,尤其香港为难。”父亲对吴先生甚关切,从母亲信中可知吴先生为袁女士赴滇费用向父亲求助,父亲遂询母亲和祖父能否支援。此时袁女士患骨结核正在养病,由其姊袁溥之照料。

还谈到禹贡学会事:“于先生信当转交,冯先生日来正算账,听说你也欠校印所二、三百元,打一六扣也得还他,是欠他吗?”随后5月2日信告:“于信已送去,冯先生去见他,已允下星期商量。我们欠校印所钱,我叫学会一起还,因有汽车可以抵消的。”

十八

5月2日信母亲提到钱先生家人不赴滇:“前天我至钱宅,钱先生叫他们不要去,说文法院已迁蒙自,家眷去也只得住昆明,也不方便;并且昆明地势高,气压低,有心脏病者不宜住,钱太太有此病,故不要去;且有小孩,路上麻烦,嘱暂时住平再说。汤先生在昆明,每夜必心跳,钱先生也犯过一二次,蒙自地势较低,去住好一些了”。

此通言邮递之慢:“三月九号的信于前天方接到,真慢极!”在6月3日信中又言:“三月十九号一信到今天方才接到,一隔两月多,真慢极了。”

十九

5月10日信,母亲告冯沅君来信所言云南情况:“昨接沅君女士来信,他们已到滇二月,彼处生活不高,土产甚贱,仅洋货贵极。房屋以去人多,租倍贵又不易寻。如要去须托人先找得房,免得住旅馆作难。再,最好团体去,因滇越铁路一段旅客很麻烦,行李虽过磅,仍要自己看守,夜间下车住旅馆须搬下车,行三四天,夜间必要住旅馆,行李亦必携下,所以一、二人去不胜麻烦的,此系四等票。虽三等票行李可不管,但车票与磅费之贵,非普通人所能出,故我们去能有几个人,大家可以照应最好。”从越南到昆明的火车夜间不开,旅客须下车住旅馆。

又告:“钱先生既不愿家内住滇,钱太太云此间她也不想长住,过了暑假拟赴沪,因她母亲常来信催她去。”

此通谈到于先生与冯先生商量情况:“学会事星期日(8日)在于宅商量,不知如何,闻还欠可无问题,一好。”随后在5月15日信中,母亲告:“学会欠款大约可了,房子仍想照旧用,因一退反惹麻烦,现在在还债内提出一些钱,维持一年再说。”可知学会事至此方有一结果:欠款大致可还清,红罗厂房屋不退张先生,学会暂时维持下去。

二十

5月26日信,谈到港币飞涨:“去港本来很好,但为金钱作祟,奈何!日来港钞飞涨,竟至一元六七毛合港钞一元,又加汇费,如何得了,去住真是不可能。”

廿一

6月11日信,再次谈到港币飞涨及汇费贵,迫使祖父斟酌再三,无奈只得放弃家人到港团聚的愿望:“你接到父亲肯到港的电报,非常快活,但是过了十天,又接到父留我行的电报,真使你一团高兴降到零度,并且还要奇怪我们变化得这样快。总之,父亲的肯去港住本非愿意,因了汇费贵、港票昂,计算又计算,就决定留平而让我出来了。”

此时祖父仍欲留北平,因苏州治安不好:“苏州已于上月廿七通邮了,今日接又曾信,知道九婶母家于廿八夜去了五个贼,洗窃一空,她本无物,现在都完,那太可怜了。园内上月遭窃三家,以致租户已搬去四家了,又曾与婶母因此胆小得不得了。此段荒落,我家也恐不免,长此以往真没法办,窃盗要愈弄愈多了。父亲是决不能回去的,现北平治安甚好,不如留此。”

“又曾信上说,有许多人向他借钱,他拿父亲所存的二百多元都借完了,均是我们的亲戚,吴岳母也去借了卅元,碧澂现回去无事了。”吴岳母是自明、珍姐的外婆,碧澂是她们的舅父,回苏未谋得职业,可知沦陷区生活的不易,亲戚们甚穷。

廿二

最终祖父还是决定离平,7月21日信,母亲详告全家南下情况:“我于七月初曾托日蔚先生奉上乙航函,未知收到否?我们于十二日离平,到津由尊元照料,住六国饭店,十三日晨乘车至塘沽,再乘人力车到轮船码头。行李大小共约三十余件,上下脚力化去不少,尚幸一路并未开验,真幸事也。船到烟台停一宵,余在威海卫停二小时外,一直驶行,至十七日晨五时抵申。所有行李即交东亚旅馆运去,各人暂住一夜,即分住各亲戚家,我住菊妹处。因等办到苏通行证,现定廿三日乘公共汽车前往,我因要检视失物,不得不去,大约一星期即需返沪也。值此时局各物均贵,我们七人(吴树德也同归)旅费竟化去四百多元,但所坐舱位:我与珍、明、父坐房舱,每人五十四元,和与树坐吊铺,每人三十四元,来根坐统舱也廿二元,真贵极了;至于回苏的汽车也要每人七元一角,现在的出门,真非钱不行。再我们二人至昆明,现预备五百元,不知够否?一共要一千多元,父亲担任三百元外,余均归我支付。”树即吴树德,父亲同乡好友吴维清(缉熙)之子,自幼聋哑,由父亲带至北平聋哑学校与自明姐一起读书,不久其父病逝,则由父亲资助其学费、母亲照料其生活。和即德辉哥。来根是祖父从杭州带来的佣人。

又告:“你寄鲁弟的电、信均收到,最好你能先去到海防一接。如有伴同行,你不接也无妨也。至与吴文藻同行,我不甚赞成,因他们至香港又坐舱位很好,我嫌去港较费,好舱位实在坐不起,故不欲与之同行也。再,我以去苏日子不能一定,不能请人等待也。昨天已托鲁弟发一电至兰,告我们已全家抵沪,谅已接到了。一俟买到船票,再当电告也。不过你的行止不定,电到转寄,亦无多大功效也。”父亲7月24日日记:“得上海电,悉吾家全体南行,父亲回苏,履安到滇”,那日他在临夏,可知20日上海发电,历四日即由兰州转到,可谓快速。吴先生是父亲燕大友人,当时亦赴云南大学任职;母亲须陪祖父返苏,出于费用及时间之考虑,不欲与吴先生同行。

廿三

9月9日信,母亲说:“一月多未曾通信,均因双方行止不定,非常悬念。”“我于七月八月均有信致王守真先生和密司谭转交,得他们来信云及,也以你通信处不定,未能转去。昨接王守真来信,说他与友人已迁往长沙,曾致一电给你而未得覆;密司谭于前几天亦来一信,说你不日到渝,不知日内已到否?甚念。”通俗读物社此时已由汉口至长沙,将迁重庆。密司谭即父亲好友谭惕吾,其任职的内政部此时亦迁重庆。

又说:“上星期至鲁弟家,见你给他的信,知道你尚留兰州,还要到青海一行,九月中方可到滇。现已届九月初,谅你可到渝也。渝中友朋较多,谅多耽搁,此信寄渝或及见到也。”父亲9月9日乘飞机离兰州,经西安抵成都,再至重庆,向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杭立武复命,商甘、青工作;并与刚迁至重庆的通俗读物社同人商此后进行事宜。至10月23日方抵昆明,比预计日期晚了一个月。

此通母亲告上海不能办护照,已托吴晗在昆明办理;并告没有可靠之同伴她和自珍姐无法前往:“我来沪已有五十天,在平闻得可在沪领护照,又到后找一同伴终可找到,结果因外交部上海已无护照,无法签字;同伴呢,找一熟识而可靠之人实在不易。倘我们二人贸然而行,一到海防困难是非常之多,言语不通,检查很严,听说常有丢掉东西及被迫退回者,所以我们虽急欲赴滇而终未成行也。日盼你来信而定行期,而又遥遥不果,真是心焦。现在护照已托吴晗去办,大约不久可到。如护照一来而你已到滇或能到港,则我们马上可以动身,只要在海防有人接,一切可不怕。至于我走的路线,倘你不过港,我拟直接至海防,日子虽多,比较省事而省钱不少。若一经香港上岸耽搁几天,则二人川资五六百元恐怕还不够,我现在只预备五百元,所以要省一些了。不过你由川入滇是决不会经过香港的,请你到海防来接我们罢(听说有法国领事的信则检查较省事,但得此信是不容易的)。又闻带物入境常要被罚没收,除衣服外,可说一切不能带,真是为难。钱太太来信说钱先生在蒙自预备房屋,叫我们先至蒙自暂住。不过到蒙自也要过海防的,我们二人也无法去的。”

又告:“王振铎已遇见数次,他告我说傅先生曾来信叫他去,但事情未能一定,他已去信而尚未得覆。他说他如能到川,可同我们赴滇;又王育伊给他信,说秋凉后要过沪赴滇。如他们二人能同行,则你可不必到海防来接了。再,有一天路上遇见胡师母,她说江先生现在沪,要回安徽去,二月后再到滇。我前天去拜访她未遇见,过一天再去见她。再,闻太太住申,她来看我,她说她有友人新从滇来,要十月中再到滇,届时她也许随他去。那么倘你到了云南,麻烦出来接,我可跟江先生同行,如何?或跟二王同行均可。总之赴滇要经海防,二人决不敢行的,不若到北平,要走就走了。”傅先生即傅斯年,是时中研院史语所亦迁滇,有意招王振铎去。江先生即江泽涵,北大数学系主任,随校去滇。闻太太即闻宥夫人,闻先生是时亦在云南大学任教。

顾颉刚日程第十五册封面

廿四

此后未见母亲的信,不知其由沪赴滇情形。据父亲日记,知11月4日母亲及自珍姐抵昆明,此时父亲尚与闻宥在路南考察夷人风俗,6日得吴晗信,遂即赶回,8日日记道:“予与履安、自珍不见面已十五个月多矣,可谓久别,一见面时,真不知话从何处说起也。”“与履安直谈至翌日上午二时,遂不成眠,服丸药而睡。”

    责任编辑:臧继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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