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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画之旅》的戏里戏外:一位自闭症孩子的母亲选择与自己和解

2024-01-20 11:3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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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共5169个字,阅读约需要10分钟

采访 | 孙乙心 管诗雨 王庹维

撰文 | 孙乙心

编辑 | 戴成冰 刁乐瑶

“从今以后,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上来吧。别再给自己套枷锁了,你可以让自己和裕成,都过得更幸福一点。”舞台上,小琴对裕成妈妈喊道。昏暗之中,只有一束灯光照在两个演员身上,她们相对站立,在灯光下拖出两个长长的影子。台下,周吉芳坐在观众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2023年12月3日,武汉大学踪点戏剧社的原创话剧《白日画之旅》在武汉荟聚登台演出。剧目聚焦“母亲”这一角色,讲述了一个自闭症孩子的母亲通过一次奇幻的画中之旅找寻自我的故事。

剧中,裕成母亲的角色以周吉芳为原型而创作,角色裕成的原型则是她患自闭症的儿子——祝羽辰。今年是周吉芳成为母亲的第24年,话剧中那个挣扎的母亲形象对于她来说,熟悉又陌生。从话剧走向周吉芳的真实生活,她同样是那位从迷茫困惑走向自我和解的祝羽辰母亲。

她说:“成为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妈妈,这是一个礼物。”

《白日画之旅》剧照

(孙乙心 摄)

白日画之旅

2023年12月3日是第三十二个国际残疾人日,也是让武汉大学踪点戏剧社的鲁畅万分期待却又忐忑不安的日子。由她自编自导的话剧《白日画之旅》,将在这天首次上演。

6月底,鲁畅了解到,武汉荟聚购物中心将与踪点戏剧社合作原创话剧,作为其公益项目“荟爱守护计划”的一部分——“荟爱守护计划”关注自闭症群体,希望通过系列公益展演拉近人们与自闭症群体的距离。

让鲁畅感到意外的是,武汉荟聚方为话剧提供了创作原型——自闭症画家祝羽辰一家。“这部剧和我们之前的话剧不一样,它有真实的故事作为基础,能展现出更多更动人的细节,这是我很期待的。”怀着浓厚的兴趣与热情,鲁畅决定参与这部话剧的创作。

在剧本创作的过程中,鲁畅同剧组其他的成员与祝羽辰一家进行了几次会面。

在会面前,她曾查阅过一些有关自闭症的资料:自闭症也称孤独症,是一类发生于儿童早期的神经性发育障碍,主要表现为社会交往障碍、沟通障碍和局限性、刻板性、重复性行为等。自闭症无法被治愈,只能通过训练来让病患学会自理能力,矫正语言与行为问题并融入社会,但是由于自闭症孩子在交流沟通上的障碍,训练的难度很大。因此,很多自闭症孩子的家长在康复训练上付出了大量时间精力。

然而,与鲁畅预想中的疲惫面貌不同,周吉芳给人一种平静而有力量的感觉。她很少提及苦难与挫折,谈及孩子时脸上总是挂着充满爱意的微笑。“她的磁场很强大,好像很难有什么可以摧毁她。”鲁畅说。剧本聚焦于母亲的构想便来源于此。

而羽辰也与大部分自闭症孩子的形象不太一样。在鲁畅眼中,身材高大的羽辰像个可爱的小孩子,眼神平静清澈。不论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会一字一句、认真地回答。妈妈在和别人交谈时,羽辰就坐在她身旁安静地画画。

第一次看到羽辰画画的人都会感到惊异,他画画不打线稿,速度很快,每一次落笔都出人意料、干净利落。从构图、造型到色彩的运用,羽辰的画都与众不同。

在画画的祝羽辰

(孙乙心 摄)

在剧本的创作过程中,它们也给了鲁畅很多灵感。剧中的角色小琴、幕景里的雪乡、妈妈梦境中的火车以及裕成笔下的郁金香都来自羽辰的画。在鲁畅看来,画就像羽辰与世界连接的一个窗口。不善言辞的羽辰能够通过画画来自由表达,其他人则能通过画理解他的内心。鲁畅想通过话剧把这个窗口搬到舞台上,让观众得以窥见羽辰世界的一角。

一个平静而强大的母亲,一个在绘画上展现出卓越天赋的孩子,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典型的自闭症家庭。然而,在到达如今这个地步之前,他们迈出过无数艰难的步子,走过了很长的路。在交流中,周吉芳曾提到,光是教会羽辰上厕所便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平常来看很简单的坐地铁,羽辰也需要一年来学会。在网络资料中一笔带过的“学习障碍”,瞬间具象化为眼前这位母亲为孩子付出的每一点滴的辛苦。鲁畅感到震撼,她意识到,羽辰妈妈平静面貌的背后,是很多大家不曾知晓的挣扎,她决心将这平静之下的风浪通过话剧展现出来。

她在《白日画之旅》的演员招募文件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羽辰的眼睛,像小河一样清澈;羽辰母亲的眼睛,是像大海一样深沉。我不仅想把目光定格在小河汇入大海的伟大场景,我更想刻画入海口涌动的暗流。”

“星星的孩子”

周吉芳生长在四川的一个小山村,她的个子高高的,不常施粉黛,头发总是整齐地在脑后梳成发髻。

1996年,从四川师范大学毕业的周吉芳进入武钢三中任语文老师。进入岗位后的周吉芳能力出色,曾在省级青年教师竞赛中一展风采,周围的人都夸赞她讲课“有大将风范”。“她一看就有语文老师的气质,很有气场。”教羽辰绘画的王振飞老师评价道。

2001年,伴随着全家的期待与祝福,祝羽辰降生了。生活就像捉摸不定的海面,有时平静之后便是汹涌的波涛。在羽辰三岁时,周吉芳意识到了他和其他孩子的不同——当时他的语言表达能力还停留在7个月的阶段。

在羽辰6岁那年,他被确诊为中度自闭症。作为母亲的周吉芳一时难以接受:“当时非常想要改变,想要把他(羽辰)做康复,让他能够成为普通人去过普通的生活。”

《白日画之旅》里,裕成母亲不放过生活中的任何机会,从细微的日常的交流到裕成学画的过程都被她看作训练,她紧盯着儿子每一个细微的进步,近乎固执地努力着。“我一直坚信奇迹会发生,时间会证明,我的付出是值得的。”在剧中,裕成母亲总是这样说。

周吉芳身上也有着裕成母亲的影子。在羽辰小时候,周吉芳在训练上花费了很多心力。沟通上的障碍使训练的过程变得十分艰难,教会羽辰一个词便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周吉芳尝试了各种办法,将训练贯穿到了她生活的每时每刻。即使在崩溃大哭时,她也不忘记教羽辰,让他触摸自己脸上滚落的泪珠:“你看,妈妈流泪了,妈妈很伤心。”

周吉芳教祝羽辰读书

(图源受访者)

在周吉芳看来,养育羽辰的过程总是“想尽办法-无能为力-崩溃-失败再尝试”的循环,在重重困难中,她看到自己未曾觉察的脆弱。“神仙突然给你一个这样与众不同的孩子,像我们这样的肉眼凡胎是没办法一下看透的。”很多时候,周吉芳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漆黑的井中,四周都是坚硬的壁,找不到出路在哪里。

母亲往往承担一个家庭中大部分的养育责任,也正因此,自闭症家庭的母亲患抑郁症的比例达50%。周吉芳有时也会陷入这样的状态。在艰难的时候,她曾想要辞去自己在学校的工作,将自己的时间与精力全部放在羽辰身上。这个念头最终被校长打消。“他对我说,你要是一门心思搞孩子,最后结果不顺意,肯定会崩溃的,你一定要有自我的工作。”周吉芳回忆说。她最后留在了学校,但为了减轻压力,只教一个班。

在学校教授语文课时,周吉芳对语文必修三课本上《老人与海》这篇课文的印象很深。文中的老人在狂风巨浪中为了大马林鱼,想尽办法,与鲨鱼搏斗,最终却筋疲力尽地拖回一副鱼骨头。在她看来,那些随时可以吞噬你的巨浪和鲨鱼就像是生活中的困境,尽管大马林鱼最后只剩下骨架,从结果上看,老人失败了;但是在搏斗的过程中,老人捍卫了为人的尊严。

而周吉芳仍在与困境搏斗,她的小船还没有回到岸边,她在等待太阳从海平面升起。

出路

2013年的夏天在王振飞的记忆里很特别。那时王振飞刚刚毕业一年,阿拉画室刚刚开张不久。某一天,一对父子走进了他的画室进行咨询。而在这之前,他们已经辗转了四五家。

几天后,孩子的母亲再一次带着儿子来到画室。女人身材较高,说话徐徐的,但很有气场;男孩不说话,只是在教室里转来转去,好奇地用手触碰所有能及的物品。母亲介绍,男孩患有自闭症,存在一定的行为问题,与人交流也有障碍。但是他非常喜欢画画,她希望王振飞能够指导他。

虽然王振飞对自闭症不太了解,在这之前也没有教过这样特殊的孩子画画,但他想要试一试。他没有多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能够料想到的是,起初教羽辰画画并不容易。不像影视剧中那些天才般的自闭症孩子,羽辰在绘画上并非有与生俱来的超凡能力。相反,正因为患有自闭症,羽辰的画展现出来的总是刻板的线条与奇怪的造型。三角形和漏勺是羽辰最常画的图案,他画的火柴小人也总是留着清一色的西瓜头。

王振飞与祝羽辰

(图源受访者)

除此之外,羽辰很少回应王振飞,双方交流起来十分吃力;光是教羽辰拿笔的动作,就要反复很多次。王振飞一边教羽辰画画,一边利用业余时间了解自闭症的相关信息。他了解到,所有自闭症孩子的症状都不尽相同,那些有超凡天赋的孩子只占小小的一部分。

周吉芳与王振飞讨论了很多教学方案,不断地摸索方法,最后找到了“少说话多操作”的教学方式。在课后,周吉芳也在不断地训练羽辰的交流能力与行为。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羽辰与王振飞的互动渐渐增多。羽辰学画的第三年,随着他使用绘画工具的技巧越来越熟练,他对画面独特的构思逐渐显现。王振飞发现,羽辰画出来的线条虽然僵硬机械,组合在一起却有了独特的美感与趣味。

在王振飞眼中,羽辰的画中展示出来的刻板线条与特殊构图是其独特的闪光点,“他的很多天赋其实都不是常理中定义的天赋,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弱点。但是他把那些刻板的、错误的东西做到了极致,那就是正确的了。”王振飞说,“艺术在于与众不同。”

祝羽辰的画《黑尾蜡嘴雀》

(图源受访者)

在老师的引导下,羽辰在绘画上那些被欣赏的特点一天天凸显出来。2014年,羽辰的画被选入北京的群展。之后,他的画进入了米兰世博会,又被李可染画院收藏。在赞誉与支持声中,周吉芳看到儿子从画画中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快乐与信心。

“妈妈,我觉得画画是一种艺术。”某一天,羽辰对周吉芳说。

“艺术是什么?”周吉芳问。

“艺术就是快乐。”羽辰云淡风轻地回答。

和解

羽辰确诊后,周吉芳与很多自闭症家庭都有接触,大部分的家庭几乎投入了全部的时间、精力与金钱,期待看到孩子的改变。当发现希望难以实现时,有些家庭破裂,父亲消失。有些家庭互相扶持,乐观经营生活。有些将孩子抛到乡下托付给老人。有些还在坚持付出。

《白日画之旅》中的裕成一家就是这些家庭的一个侧写。在剧中,裕成母亲一心执着于把孩子训练成“正常人”,她把自己的一切奉献了出去,也在执念中逐渐迷失了自己。周吉芳也曾陷入这样的执念中,直到羽辰开始画画。

“画画就是羽辰生命里的那一缕阳光,一张张的画铺成了一条小路,他就顺着这条小路走出自我狭小的空间,走向广阔的生活。”周吉芳说。羽辰的画带着他独有的纯粹,在进入羽辰绘画世界的时候,周吉芳总是会被羽辰所感染,获得一种内心的和谐与宁静。

周吉芳也从羽辰的画中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生命个体:他没有不知所终的贪欲,也没有无法控制的掌控欲。发现这一点之后,她转而关注自身,想要更多地了解自己,并逐渐与自己和解。

周吉芳与祝羽辰

(图源受访者)

《白日画之旅》的最后,裕成母亲在裕成画作的引导下认出了小琴:原来这个拉小提琴的女孩就是年轻时的自己。小提琴曲《银色的月光下》响起,裕成母亲与小琴相视无言。在琴声中,裕成母亲曾经的那些执念好像都消散了。

与裕成母亲一样,周吉芳发现,执念并不能让情况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从羽辰出生到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周吉芳感受生命的到来与成长的过程,发现其中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记忆中依偎在她身边的小男孩,如今已经成为高大的青年;自己曾经的迷茫与疲惫还历历在目,而如今她已经不再惧怕挑战与困难;羽辰曾经让她头疼的胡乱涂鸦,现在已经成为了她的骄傲……这一切都好像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顺其自然、接纳一切,是羽辰教给她的生活智慧。

伴随着羽辰的成长而来的是他的渐渐独立。在周吉芳的记忆里,小时候的羽辰走路时总要牵着她,很少东张西望或是和她交流。周吉芳怕羽辰感到孤独,便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引导他观察周边的事物,这样的互动已经潜移默化地成为了她的习惯。

如今羽辰已经23岁,长得很高大,走路时不再需要她牵着手。某次散步,周吉芳发现自己已经有些跟不上他,而他兀自走到她的前面去,没有回头。

在那一瞬间,周吉芳看着儿子的背影,看他自在地于天地间行走,好像已经不需要她来做与世界交流的桥梁。周吉芳意识到,松开她的手,或许是羽辰独立的标志。羽辰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孤独,他的内心自有一方自洽的天地。

回望自己走过的路,周吉芳觉得自己从羽辰身上学到了很多。对比周遭的他人,羽辰显得非常纯粹,他只专注在面前的事情上,不考虑成败得失。周吉芳觉得,羽辰就像是一面特别的镜子,它时时抵近鼻尖,让她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眼睛。

这让她看到之前不曾注意过的自己。她看到自己的贪婪和掌控欲,也看到自己的固执和脆弱。在她养育羽辰的过程中,她这样一层层地剖析自己,然后去改变,去重塑。在她看来,成为一个母亲,是一个拆解又重建自我的过程。

静坐的周吉芳

(王庹维 摄)

“以前我只是一个女儿,是一个妻子,羽辰让我成为了母亲,让我有机会体会人生更多的酸甜苦辣,让我能够以羽辰母亲这个身份去看世界。因为成为了羽辰的母亲,我比任何人都能够理解世界的多样性,他告诉我怎样去悦纳更多的生命状态,让我懂得包容生活。”周吉芳笑了,此刻,她坐在公园的亭中,面前红枫与银杏飘铺在地上,成为一条红黄交接的小径,蜿蜒直到远方。

(封面图来源于受访者。)

排版 | 覃伊蕊

武大新视点

原标题:《《白日画之旅》的戏里戏外:一位自闭症孩子的母亲选择与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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