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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自闭症|在上海,自闭症孩子们组成交响乐队还当咖啡师

澎湃新闻记者 徐笛薇
2019-04-02 18:15
来源:澎湃新闻
教育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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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拍摄:澎湃新闻记者 徐笛薇。 视频剪辑:澎湃新闻实习生 韩宁宇(01:49)
3月31日,一群特殊的孩子和上海城市交响乐团一起进行了一场公益演出。

10年前,这群患孤独症(也叫自闭症)的孩子还有严重的症状,社交障碍严重,兴趣狭隘、行为刻板。但音乐改变了他们。

曹小夏指导孤独症孩子。本文图片 受访者提供

其中包括17岁的小树,他是一名小号手。当天,身着燕尾服和浅蓝色领结,他和伙伴们一起完成了铜管合奏、五重奏。他们甚至还能参与合唱、舞蹈、打击乐、弦乐演奏。

摸索着一条音乐之路,曹小夏推动着这群孤独症孩子走了12年。除了音乐,她开办了有针对性的课堂,创办“孤独咖啡馆”作为孤独症孩子融入社会的试验场。

哈佛心理学博士岳晓东评价,这可能是走在国内孤独症群体最前沿的一群人。“他们确实可能代表了这一群体融入社会的一个较大可能性。”

用音乐叩开心门

64岁的曹小夏是上海城市交响乐团团长,也是国家一级指挥家曹鹏的长女。2008年,第一个世界自闭症关注日,她萌生了用音乐抚慰孤独症家庭的想法。

同年,孤独症儿童公益项目“天使知音沙龙”成立,每周为家长们组织一次音乐活动,舒缓情绪。

有耳朵不会听,有眼睛不会看,有嘴巴不会说。第一次见到孤独症孩子,曹小夏发现他们大部分很躁动,一不高兴,就跺脚大哭,甚至砸东西、用头撞墙。“正常孩子听到响声会自然去看,但他们不会。”

然而,当弦乐四重奏响起,孩子们安静下来,有的甚至面露笑容。半年后,大多数孩子会用耳朵听音乐了。

音乐能否打开孤独症孩子的世界那扇紧闭的门?父亲鼓励曹小夏:“‘听’的繁体字’聼’,耳的旁边有心。英文耳朵ear,加一个h变成hear(听见了),再加一个t,就是heart(心)。中、英文的耳朵都与心在一起,就用音乐打开他们的耳朵。”

她决定一试,带领中国首个非职业交响乐团——上海城市交响乐团的200多名青年志愿者组成义工队,成为了孤独症儿童一对一的音乐老师。

“志愿者都是蹲着手把手教。为了吸引孩子的注意力,三个老师喉咙都喊哑掉。”好在,虽然教得累,但孤独症孩子们一旦学会也不容易忘记。

就这样,十多年里,她跟100多个孤独症孩子打过交道,和志愿者一起陪着他们一天天长大,从学发音、看五线谱,甚至逐步教他们学会合奏乐器。有五个孤独症孩子顺利加入了上海城市青少年交响乐团。

凭借音乐的钥匙,曹小夏似乎摸索出了一条叩开孤独症患者心门的路径。

2018年4月,在国家大剧院,“天使知音沙龙”的孤独症孩子们与上海城市交响乐团同台演出。至今,他们已在国内外参加过近百场正式演出,足迹踏过英国、意大利、美国、爱丁堡、日本等多个国家。

“耳朵打开之后,你看他们可以多棒。”曹小夏语气骄傲。曾有两个孤独症患者家长来旁听小乐队训练,泪流满面,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不相信这些孩子从未经过筛选而且是零基础。

“练习中,孩子思想很集中。每一次乐队训练都是提高。”参加沙龙的圆圆母亲说。“他们平时容易紧张,可在音乐里多高兴啊。”回想起儿子空下来在家弹奏喜欢曲子的时刻,小树母亲嘴角上扬,“那时候,他真的是非常放松地在享受音乐。”

曹鹏和孤独症孩子在一起。

针对孤独症人群的课堂

“上课咯。双脚并并拢,双手放腿上,嘴巴闭闭拢,眼睛(看过来),耳朵听老师。”3月19日,上海市青少年活动中心三楼的教室内,5个孤独症孩子在上生活语文课。

教室里,有的不打招呼就离开了座位;有的一直大声读单个字音;有的不怎么看黑板,低头只管自己。由于个体学习能力差异大,一头银发的志愿老师不得不一边教学,一边抽空重申课堂纪律。

考虑到不论在辅读学校,还是普校融合班,专门针对孤独症的文化课程教学内容很少。近期,“天使知音沙龙”在政府相关机构及爱心捐款下,开设出公益“爱课堂”低龄班。

班里唯一的女孩可可,因受不了拥挤的车厢,家人只好每天带她坐清晨6点半的地铁来教室等待开课。那天,她的一个不经意,把绘画老师阿源弄“崩溃”了。

画图形时,可可画得很好,可骤然,她就乱七八糟地涂鸦起来。 “不是达不到要求,而是做不到听话。”

“非常理解老师的感受。我们也是从每天崩溃中走过来的。”下课了,家长围在一起安慰。“我家孩子6岁时发了一次脾气,维持了6个月,把双层玻璃都打穿了。”

相比而言,隔壁平均十七八岁的大龄班情况就好多了。不仅坐得定,行为习惯和自我管理也没有太大的偏差。

只是,不能打破常态。

一支笔突然掉到了地上,淙淙高喊起来:“笔掉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没事的,先用新的好了。我们等一下再找。”教数学的孙老师立刻耐心安抚。

“安静一点”“别着急”“坐回位子上去”“对了对了”“棒极了”是爱课堂上出现频率最高的语句。

2017年开始,从周一到周五,曹小夏给孤独症孩子们安排了生活语文、生活数学、绘画、英语、阅读、跳舞、语言等各种课程。

她意识到,缺乏社会交往能力是孤独症孩子融入社会的核心阻碍之一。培养个人观点是走出孤单的必要条件,“不学文化,脑子永远是空的。”

而每周三,愿意提供一天场地的上海商贸旅游学校还为两个班开设了社交礼仪、计算机编程、电子琴、烹饪等职业培训课程。

3月20日,黄燕的编程课上有6个孤独症孩子。

田田正襟危坐,两手交叠放在桌前,笔记记得认真。想发言时,就把手举得老高。

似乎正处在青春叛逆期。这个学期,他拒绝了母亲的陪读。“可能是渴望独立。”黄燕觉得不一定是坏事。“孩子需要空间,能够表达出自己的意愿,对他的成长可能又往前跨了一步。”

三年的授课让黄燕感到,对孤独症孩子来说,课堂最大的意义是营造了一个集体的氛围。“原来他们大多一个人在家,无法体会自尊心、骄傲、勇敢、友爱这样抽象的词。但在课堂,他们自然会互相影响,互相竞争,取长补短。”

基础小车编程,黄燕已经在这个班教了一个学期,真正能独立拆装的却只有一半人。教普通孩子3次课的内容,这里要20次。

并且,所有内容都要单独备课,每个细节需要手把手教,反复纠正。怎么把术语转换成形象的比喻让孩子理解,也是她一直在琢磨的。

“带得很累。”她坦言。有一段时间,她困惑,自己的课对这些孩子到底有多大意义?“我是希望他们真正能学到东西。”

但从课堂反应中,黄燕能看到孩子们像小蜗牛一样,一点一点波浪性地在进步。

好比,重度孤独症的凯凯从原来只能用一根手指拿材料,到看着图片在母亲指导下拼装完了整部小车。

现在,她把这每周一次的约会当成是一种陪伴。“至少在这个课堂,孩子是愉快的,每节课结束时,是有收获的。”她期待,也许教育的意义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开出花来。

曹小夏形容“爱课堂”是在“补缺”。多年以来,她和父亲最大的心愿是,为孤独症孩子创办一所属于他们自己的学校,进行专业的干预与教育。或者,特教学校能专门针对孤独症设置课堂,而不是与智力障碍者混读。

在普通学校,由于教师无法放慢进度,孤独症孩子能学到的技能十分有限,多名孩子在学校还遭到了欺负、辱骂,甚至挨打而无法应对。

不久前,在普校上学的正正被同学抢饭勺,还被打了头。正正回家跟母亲说,自己只能把勺子护在胸口,抱着头蜷缩身体。看着一米八的儿子回忆自己躲避的样子,正正母亲气急:“太没有尊严了!”她去学校理论,老师解释,对方小孩功课很好,是在跟正正闹着玩。

正正给曹小夏写了一封信:“曹老师,我真的读不下去了。我一定要来(爱课堂)上课了。”

而特教学校对于智力正常的孤独症孩子来说,有时候效率又过低了。有孩子在特教学校四年只学到数字20,但在爱课堂一个月就数到了100。

更重要的是,年龄超过义务教育阶段的多数孤独症孩子面临无学可上的窘境。27岁的圆圆就十分珍惜现在上学机会。“他已经大了,学校不收了。只有这里有适合他学习的机会。”圆圆母亲羡慕低龄班的孩子,小时候就遇到了具有针对性的课堂。

曹小夏也有体会,“低龄班教起来容易太多了,有大孩子摸索出的经验在,他们少走了很多弯路。”

每个礼拜,都有外来的孤独症孩子的父母在教室外徘徊,想寻一条出路。可惜由于师资、场地、资金等不足,爱课堂暂时无法扩大规模。“教室容量有限,我们也在想办法。”曹小夏说。

孤独症孩子拥抱曹鹏。

“提前预演社会”

“孤独咖啡馆”则是另一种尝试。

码粉量足而均匀,奶泡打完再敲击平整。3月19日下午,当值的咖啡师是小树和田田。做咖啡时,小树神情专注,有条不紊。

办咖啡馆是曹小夏的主意。

两三年前,眼看着“天使知音沙龙”里以前齐腰高的小孩长成了要抬头才能对话的小伙子,曹小夏考虑起了未来。

她多次走访、考察国内外大龄孤独症患者就业情况后发现,绝大部分只是做一些简单程式化的工作,依然缺乏与外界的交流。“不能融入社会,心还是孤独的。”

她相信孩子们还能变得更好,生活得更有质量,而不仅是活着。

她想,让孤独症孩子毕业后直接工作风险太大,需要一个包容性更强的实习基地来过度。而咖啡馆具有互动性,是个开放又相对有保护的空间,机械性的工作也适合孤独症刻板的特点。

做咖啡不是目的,创造一个可以独立跟陌生人打交道、学习与人建立正常的联系、熟悉社会行为规则的环境才是。同时,公益团队也希望普通人能够通过这个平台更了解孤独症。

2018年4月2日,酝酿已久的孤独症社会实践基地“爱•咖啡”(”A-coffee”)馆开张。

曹小夏从沙龙里选出行为问题较轻、有一定交流能力的8位孤独症患者担任咖啡师和服务生。咖啡可以免费喝,但不向公众开放,志愿者先培训再通过预约进入,陪孤独症咖啡师聊天。

一时间,这家不要钱只要陪聊的“孤独咖啡馆”走红。此后,因场地原因短暂闭门一个多月后,2.0版本的咖啡馆在新址重新开放。

店里放着一架钢琴,咖啡师们空下来就能弹奏一曲,中间的平板电视播放着孤独症乐队去意大利演出的视频。

比起屏幕里的形象,小树瘦了不少。3个月前,几个孩子听曹小夏的话,开始瘦身。小树对自己最严格,妥妥掉了30斤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孩子克制食欲的毅力让公益团队的老师们惊讶。

“姐姐,我认识你。你还记得我吗?”小树主动跟志愿者打起了招呼。他最近迷上了方言,喜欢拉着人讲上海话。

“来咖啡馆之后,孩子交流的渴望很强,但没有技巧,一直是自己在滔滔不绝。”回去后,小树母亲就对儿子指出来,“你这样不行,变成单行道啦”。

志愿者柳香是第三次来咖啡馆了,她会细心留意每个店员的变化。“今天圆圆好像话不多,是怎么了?”快要结束营业时,她找到圆圆母亲交流。正因为有着志愿者的陪伴,少年咖啡师们身上的孤独感淡了不少。“上班”带来的价值感,也让他们更自信,常常露出幸福的笑容。

生活是最好的课堂。一年下来,店员与人沟通的能力显著提升。圆圆母亲说,儿子1年的语言进步,比之前26年的总和都要好。

最近一次圆圆母亲生了病,孩子倒了一杯水给母亲。夫妇两人激动得不得了——孩子有感情了,会照顾人了。“这一刻他们等了足足27年,度日如年”,曹小夏说。

“我要比他晚一天死。”这句原来小树母亲一直挂在嘴边的话现在不再提了,因为小树和其他几个孩子一样,已经能自己坐地铁上下班,自己料理生活了。

一次,小树单独外出,替母亲拿回了外婆的药。小树母亲高兴坏了,打电话给曹小夏,“要不是沙龙和咖啡馆,孩子到现在还关在家里挨日子,永远也没有伙伴。”

可是,遇到情绪压力或突发状况,这群孩子难免还会失控。

有一阵子,负责咖啡馆日常管理的庞老师对圆圆很有信心:步骤清楚,质量稳定。但最近圆圆工作时又容易走神,莫名反复出错。

“就像一下子回到了旧社会。”这种搞不懂原因的回旋,让庞老师叹了一口气。

不过,她也习惯了“走两步退一步”。去年,圆圆有次没带饭勺,一下冲出门外,要打电话请母亲送来。庞抒红拉他回来,带他从店里挑一把用,圆圆才慢慢平复,不过吃饭时还是不停喃喃自语。又有一次,遇上萨克斯背带没带,圆圆又着急起来。庞老师急中生智,把斜挎包的背带扣在乐器两端,这次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在基地里不断出现状况,对他们来说是好事。不断发现问题,才能不停地修正,不断前进。”庞老师说。

迄今,已有超过4000多人报名来当“顾客”。公益团队要求志愿者把店员当作普通人来对待,不能过分宽容迁就,还需引导店员多讲新话题,适当设置些障碍,以防失去“提前预演社会”的意义。

对外,庞老师也呼唤社会对孤独症群体多一些包容与谅解。她带圆圆出门就餐时,孩子几句奇怪的表达就引起了周身的侧目,一些不友善的目光像飞来的钢针。

曹家三代人。左起:曹小夏、石渡丹尔、曹鹏、夏小曹、夏惠玲

再向前一步

“我们很幸运。”和这群孩子的其他家长一样,圆圆母亲脸上的明朗笑容格外让人印象深刻。

沙龙、演出、排练、咖啡馆、爱课堂,看着孩子一步步学会了沟通和自理,让这些曾经饱受生活艰辛的普通孤独症家庭微光渐亮。

“我们不再是独自对抗。在这些地方,我们找到安慰、找到同伴、找到出路,心情和生活状态有了极大的提升。”圆圆母亲感慨,以前自己和其他母亲一样,常在深夜垂泪,“现在不会憔悴了,孩子几乎每天都在变化,不再是单向,而是变成了互相陪伴,给我也带来了许多乐趣。”

在帮助孤独症孩子融入社会的尝试上,曹小夏团队和其他爱心人士所付出的还远不止这点。

为了减少陌生环境带来的焦虑感,除了各地演出,曹小夏还领着孩子到外企办公室参观,去养老院里慰问,请世界冠军教滑冰,离开父母住在寺庙学习,去服装店营业,到特警学校观摩,学做网红青团,外加博物馆、音乐会、话剧、电影院、超市等等。有一次去海洋馆,孩子们还把海豚“亲感冒了”。

一次次感知、适应、学习、挑战中,孤独症孩子从逃走或大闹,到安静端坐。如今,即使演出时间有变也能够耐心等待;独自外出可以自己点餐,吃完主动收拾纸盒、筷子、纸巾,直接带走丢弃。

这让曹小夏感到欣慰,也给了她更多信心。她相信,大多数中等以上智力的孤独症患者是能够被干预并产生效果的。

但她认为,改变孤独症群体,家长才是扭转的关键力量。“很多家长的观念和心态很成问题。最凸显的是,没有真正接纳自己的孩子,带有自知或不自知的歧视,或走向纵容的另一端。”

这12年来,她和公益团队摸索着用音乐、咖啡和教育,温暖了孤独症患者的心。

“如果没有人帮助也做不下去。”她说。而她身后首先站着的是家人的全力支持:95岁的指挥家父亲曹鹏、曾任大学声乐系副教授的母亲夏惠玲、知名小提琴家的妹妹夏小曹以及毕业后直接到沙龙和乐团帮忙的儿子石渡丹尔,都是没有二话的志愿者。

2018年末,石渡丹尔作为导演的影片《我和他们一起成长》斩获了第四届上海公益微电影节“最佳公益影片”一等奖和“最佳公益导演”奖。影片用镜头记录了他母亲沙龙里的这群孤独症孩子近10年在音乐中的成长轨迹。

今年,曹小夏决心再向前一步——启动她的“大社会”计划。

她了解到,在美国,就有孤独症患者做服务员且对外营业并营利的咖啡馆。目前,“爱•咖啡”已与15家社会咖啡馆达成合作,为孤独症学员建立升级版实习基地。

在不同类型的社会咖啡馆,孩子们可以学习不同设备的操作方法,适应不同经营模式与更多人交流,真正走向社会、面向市场。

4月开始,3位少年咖啡师们将轮流在一家高端酒店的咖啡馆工作一天。曹小夏打算今年让孩子陆续到每个实习基地都尝试一次,“他们还需要进一步的锻炼”。

如今,这群少年正以“做自食其力的普通人”为目标努力。据公开报道,上海市实现全职就业的孤独症患者仅有一人。曹小夏知道这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急不得。

她相信,每个孩子都拥有成长的力量。“退一万步讲,就是以后只做个咖啡师,有时间了能拿起乐器,守着小伙伴们一起,到老了,也能互相陪伴。这样有温度的生活不是也蛮好嘛。”

(文中小树、圆圆、正正、阿源、田田、旺旺、淙淙、凯凯、柳香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马世鹏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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