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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更新·漫步|讨论(下):直到离开弄堂才了解社区的含义

澎湃新闻记者 董怿翎 冯婧 整理
2019-05-23 14:29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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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4月21日,社区更新观察团第一场活动在上海金友里弄堂展开,“金友里行动小分队”的王跃华和崔萍带领20余位社区更新观察员,漫步了金友里弄堂及周边街区。随后,在业广里居委会围绕“金友里经验”和“居民自组织”进行了讨论。

讨论活动上,首先由金友里居民王跃华、崔萍,以及业广里居委会主任俞莹、业广里居委会党员块长陶伟春(也是金友里居民)分享金友里的在地经验。之后,社区更新观察员分享了对他们金友里漫步的感受,并探讨居民自组织的可能性。他们是:华东理工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唐有财、上海静安区彭浦镇城建办主任科员/“美丽家园”办公室副主任沈湧杰、同济规划院二所总工程师陆勇峰、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姚栋、大鱼营造联合发起人金静,以及同济大学创意设计学院、香港理工大学设计学院博士生/人人社区营造社发起人朱明洁。

本篇为此次讨论实录的下篇。

4月21日,社区更新观察团第一场城市漫步活动现场

对自治组织的三个期待

沈湧杰(上海静安区彭浦镇城建办主任科员/“美丽家园”办公室副主任)

沈湧杰发言。澎湃新闻记者 董怿翎 摄

金友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个方面。第一是居民的自治能力。每个社区要找一个王老伯可能很难,但要找一个能人,把不同的人聚集起来,实现自治,这是可推广、复制和借鉴的。尤其是,在居委会都进不了门的商品房社区,社区能人可以帮助解决很多问题。

第二,金友里的绿化,用的不是设计院做的统一花坛。每个花盆是不同的,雨棚的架构也不一样,这在领导可能觉得“土”,但在我眼里是实在。居民拿来不同的盆栽,在公共空间种葫芦、丝瓜或其他蔬菜,都体现了社区的自治是因地制宜。

第三点让我体会比较深的是,金友里居委会党建引领的支撑。居委充分了解金友里居民的需求是什么,然后进行补充。对自治而来的更新,居民都发自内心去维护和热爱,珍惜程度远高于政府配送的设施。

那金友里今后怎么做?我觉得第一个问题是规划。我们有了改建的钱,还得有维护的钱。不能靠居民永远募捐,还是要靠居委会去争取财政预算。点点滴滴能想到的都为他们考虑,这样既有居委支持,又有居民自己动员,整个后续管理就能良性循环。王老伯是达人,但不是绿化专家,植物、蔬菜的养护和更替需要经费。另外,公共空间的风扇要打油、保修,雨棚的布需要更换,铁杆要上银粉漆,这些都会产生成本。这些成本是金友里居民要考虑的,也是居委会要为居民解决的后顾之忧。

除了外观改造,最关键的还有居民家中的设施改造。目前一平米卫生间的改造,技术上完全可行,可以帮居民彻底告别手拎马桶,住得更舒心。同时也可以改造公共厨房,一来增加了木结构房屋的安全性,二来解决了城市的排污问题。

我们彭浦镇的“美丽家园”,建设条件比金友里好得多,但其中也存在自治与共治的问题。居民矛盾主要体现在小区停车位、二次供水改造和违建拆除上。

与金友里相似,共治是三个平台共同发挥作用。第一个平台是政府引导的政策平台,比如说给多少经费,把改造活动项目化。

第二个是自治居委会党建引领的调解协作平台,由社区党建、里弄党建引领,协调居民的矛盾。

第三个就是像“金友里行动小分队”一样的居民自治组织的矛盾化解及联络平台。这三个平台合起来,既有了自治又有了共治。

最后,我们对自治组织有三个期待。

第一,帮忙不添乱。拾遗补缺,领导没有想到的,街道没有想到的,居委会没有想到的,我们拾遗补缺,把里弄搞得更好。

第二,决策不违规。自治组织的决定要符合法律法规、民俗和人情世故。比如,金友里的晾衣杆,晾衣杆靠那边,这边走人,消防通道还是要有的;有人乱停车,但还是要划一块地方给他,不然出了问题怎么办?

第三,到位不越位。这像踢足球一样,人要到位但是不能越位。这样自治组织才能够长兴长盛。

社会价值导向的转变

陆勇峰(同济规划院二所总工程师)

陆勇峰发言。澎湃新闻记者 董怿翎 摄

从2015年开始,我们参与彭浦镇“美丽家园”项目。后来慢慢发现,很多不是空间的问题。空间问题只是表象,核心还是人。金友里能够做得这么好,也是因为有社区能人。

我把金友里的这次微更新概括为四个阶段,从居民自我发现空间问题,到居民自我商议解决方案,到居民自我实施改造方案,再到居民自我建立自治机制,整个过程的核心就是居民自治。其实,它是通过这次微改造建立了一套自治机制,包括改造后的聚餐、AA制这种财务的公开设计,这非常重要。

为什么现在一些城市微更新会被政府和社会关注?一方面,上海要建成卓越的全球城市,从“拆改留”转变为“留改拆”。很多老小区近期可以通过有机更新或微更新的方式解决部分实际问题。另外,上海要像绣花一样治理城市,确实到了创新社会治理的阶段。我觉得,金友里是社区自治和治理创新的一个典型案例。

金友里为什么会被今天在场的各位关注?它可能也体现了包括社会、高校、机构、媒体、个人的转型,以前我们的规划师、设计师更关注宏大叙事和精英设计,现在越来越接地气,主动关注社区。这也是社会价值导向在悄然转变。

我们以前的项目很多都是按政府工程模式推进的。而金友里体现了自下而上的自治模式,虽然它刚起步,但转变非常明显。金友里正是在空间微改造中建立了一套长效机制。空间的营造推动了社区营造,包括大家聚餐或组织的文化活动、旅游等,体现了社区文化、社区内涵的提升,促进了邻里和睦。这是非常好的现象。

居委、社区周边商家和其他社区相关人员的参与,也让金友里在自治过程中慢慢实现了共治。对居委会来说,未来发掘像王老伯这样的社区能人,把人的资源调动起来很重要。现在老小区老龄化的程度越来越高。虽然年轻人搬出去了,但只要父母还在老弄堂里居住,我相信,那些在弄堂里长大的子女对这个地方还是有感情的。而他们往往有更专业的技能或社会资源,居委可以尝试通过他们将更多资源链接到社区,从自治迈向更为多元的共治。

理性的设计无法复制金友里

姚栋(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

姚栋发言。澎湃新闻记者 董怿翎 摄

在座各位如果是带着看空间的愿望来到金友里,那可能很失望,这里没什么空间可看。但我们为什么会觉得津津有味呢?是因为我们看到一个一个鲜活的人,他们展现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有魅力,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社区的内涵。

什么是社区?我在课堂上讲了四个核心要素:有一群人,在一个地方,有共同的利益,然后发生交互。如果你住在商品房,你可能没有社区,只有虚拟社区——你手机上的朋友圈。

我们在金友里看到的是,在这么一个狭窄的社区过道里,人和人找到了共同的兴趣爱好,然后发生了交互。这个是真正的社区,不是行政单位里的社区。

做社区营造,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创造这样的物质空间,让人和人可以重新发生交互,找到大家共同的利益和兴趣。美国都市社会学家雷·奥登伯格(Ray Oldenburg)在他撰写的《绝好的地方》(The Great Good Place)一书中提出“第三空间”这个概念:第一空间就是家,第二是工作单位,第三就是交往的空间。

他说,在那些家里特别局促的地方,像弄堂,最需要第三空间。如果没有这样的空间,那就需要去创造。所以,金友里改造的核心就是创造社区的第三空间,而这些内容可复制可推广,因为这些问题普遍存在于老旧小区。

很遗憾的是,虽然上海已经是一个国际性的城市,我们的规划学科也在全球排名领先,但是我们没有技术复制这样的第三空间。

为什么说没有技术呢?王老伯可以用一点点钱,就创造一个好的公共空间,而可能街道拨几十万,造出来的还是老百姓反对的,没办法聚拢大家在一起发生交互。没有这个技术,是因为我们课堂教的内容是自上而下的、理性的规划设计,不是为人服务的,不一定是为社区居民和基层最需要的。

所以,人的需求到底是什么?如果课堂没有教,那么就一起努力去向王老伯学习,去找到老百姓真正需要的内容,这需要用在地的智慧来了解,通过在地的人的参与才能实现。

大家有机会读一下《市民参与的阶梯》(作者:Sherry Arnstein)这篇文章会发现,金友里发生的事,是一个高级的参与,是建立伙伴关系的参与,而不是简单的赠予。今天漫步时,我们也看到受到一定居民非议的空间。要说空间的美,肯定比金友里强,但它不是老百姓真正需要的。他们更需要一个第三空间,邻里之间可以坐在一起吃顿小龙虾,聊聊家常,可以在那儿坐得很舒服,不受日晒雨淋。

该如何低成本地去做呢?需要更多的居民参与,了解更多的社区需求,而这些需求在每个社区不尽相同。

其实金友里发生的事,在发达国家也发生过。上世纪60年代开始,欧美国家出现了社区规划的运动。因为理性的规划和空间设计不能解决社区的根本问题。只有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相结合,才能以问题为导向,解决社区真正的问题,让社会变得更好。

直到离开弄堂才了解社区的含义

金静(大鱼营造联合发起人)

金静发言。澎湃新闻记者 董怿翎 摄

我是上海人,原本生活在老南市区。小时候,居委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要去做志愿服务,然后在社会实践手册上敲章的地方。我生活的小区和金友里有点像,房子很狭小,但可以和里弄里的小孩一起自由玩耍,写“王”字,跳绳。

我们家除了我与奶奶,似乎都等了十多年的拆迁,一直说要拆但没拆。很多人就开始改造自己家里的环境,从小改到大改,在门口违章搭建,包括后来说要拆迁,大家就开始往上盖,能盖多高盖多高,在街区里能看到各种有趣的风景。

那时,邻里间似乎有很多话题可以聊。有些人家因为家里小,吃饭搬张桌子在弄堂里吃,夏天放张躺椅,泡壶茶喝;也有些人拿个脚盆在外面洗澡。我小时候,这些都是日常的风景,大家也不太会感到害羞。

直到我离开这条弄堂的时候,我才感受到,原来这种环境叫“社区”。拆迁不但拆解了空间上的社区,也拆解了我们心理上的“社区”。我不再有一个自然的理由去找我的邻居见面。

这也成为我真正走进社区营造这个领域的契机。

我在大学学的是空间设计。某次我在给上海一个石库门里弄改造做调研的时候,听到的大部分声音是,当地居民拒绝改造方案,因为改了就不能拆迁了。他们已经盼了很多年。但也有一些老居民觉得千万不能拆,娓娓道来这里曾经发生的历史故事,认同这里承载着非常多的历史文化需要被守护。

我母亲这样的长辈,不少想告别老的生活方式,向往新的生活环境。而我却有些怀念以前的生活环境。新的公寓楼里,不太能找到曾经的社区力量。遇到问题想找人解决,比如我们家的水池堵塞了,就找不到王老伯这样的人来出谋划策;我家门外被强行贴了很多“门锁维修”的电话号码,却很困扰究竟要打哪个,找不到一位值得信任的人。

所以我发现,真正要营造好一个社区,不但要做空间改造,还要想办法让居民发挥自己的主动参与力,像王老伯这样组起小分队,才是可持续的。与其被动去等待拆迁,不如先把现在的每一天生活得更好,所以金友里真的是一个让我非常激动的案例。

现在一些街道或当地开发商愿意投入资金做旧区改造,一投入就是几百万,这跟三万块比,是很大一笔经费。规划师或许可以做很多事,但改造后往往发现,没有人去做设施的维护,居民对新空间的使用也未必那么积极。

比如,新华路街道举办的城事设计节。那么多设计团队为大家改造老旧小区与城市的公共空间。原本都是特别好的事,然而种种原因导致有些设计师经历了起伏较大的心理挑战。这么小型的设计,设计师到底能跟进到什么程度?其实还要回归到社区里真正的主人。只有本地生活者,才是真正的设计师,了解真正的需求是什么,其中还关系着大家对人生的设计。

当我们真正把社交空间营造出来,开始搞各种聚会、活动的时候,社区里那些原本不怎么被看见的人,他们的人生也有机会发生新的变化,告别孤独。

如果要借鉴金友里的案例,我觉得需要被“复制”的并不是空间设计的能力,而是发现像金友里这样的各种达人。达人如果孤军奋战,也很吃力,可以做的事情是有限的,需要链接到其他社区达人的支持与互助。

“社区”似乎是有边界的,为了让它更安全,管理方会把小区大门关起来,然而在这次跟随金友里的居民一起漫步的过程中,我们看到,门外也很鲜活,有各种亲民的理发店、钟表店、面店,与街坊们一起,组成了一个更大更丰富、边界暧昧的社区。

我们还发现,金友里行动小分队有很大的包容性。在社区微更新筹资的过程中,让稍微富裕的居民多出一些,老人家捐10块钱表表心意也同样欢迎,这样才能让更多人有机会进入这个参与平台,才能有更多人愿意持续地为营造自己的社区而出力。

居民自治有点像育儿过程

朱明洁(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香港理工大学设计学院博士生,人人社区营造社发起人)

朱明洁发言。澎湃新闻记者 董怿翎 摄

在走进金友里之前,我仅仅通过澎湃新闻的帖子,阅读了金友里的故事。而到了现场,我有了更加感性和真实的认知。我发现,这几位居民之间其实原本便建立了非常良好的“伙伴”关系,基于这个“伙伴”关系,社区营造的行为自然而然便会发生。

正因如此,他们在社区里的募捐、聚餐,并不需要很规范的过程。比如,一定得放个箱子说要募捐,或者张贴一张海报来邀请邻里参与小龙虾聚会。这些都似乎太过正式了。实际情况是,当叔叔看到阿姨在洗龙虾,于是便约定了一场社区派对,或者阿姨挨家挨户走一遍,就能募集到一部分改造资金。

还有一个感受是,金友里的阿姨阿叔很会生活。“会生活”是社区营造的一个重要前提。社区居民乐在其中,必然会有有趣的事发生。所以我相信,现在有改造,有小龙虾聚餐,未来他们一定会想更丰富的事,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很开心。

作为设计师,有时我们会很强硬地推一些事,甚至连聚会(这种原本好玩的事情)都是需要内定人员或用力召集。如果居民没有非常好的体验和感受,那就违背了保护愉悦感这一基本原则。

那么,放在其他社区网络,彼此没有金友里这般丰厚的邻里关系,社区营造就发生不了吗?这似乎是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关系。我觉得不能悲观,社区还是可以被营造起来的,只是一定有进展快慢和顺利与否之分。如果没有先天的邻里基础,我们通过各种小改造、小活动,慢慢建立感情,或许也能走到这一步。所以,不管有没有这个基底,进行一些尝试还是有必要的。

社区营造和养育娃其实很像。居民自治类似放养孩子,当孩子被放养了以后,他们会更加自主地做一些事情。其他还包括倾听、尊重、接纳,都和养育孩子有许多共同点。

也许用孩子和家长来形容金友里居民和居委会的关系不是很恰当,他们更像是伙伴关系。

我看到,金友里的居委会相比其他居委会有一些差别。金友里居委会可以给到金友里居民完全敞开的信任感和自由度,而其他居委会有时难免会给社区自治成员一些任务和压力。所以金友里和它所属居委之间良好的平等伙伴关系,也很重要。

最后,在当前社区营造的背景之下,许多设计师都会也必须要思考自己的定位,设计者到底能干些什么?如果当初金友里的改造交给设计师,也许王老伯会说,你们来设计吧,你们做的板凳肯定比我们专业,那设计师就剥夺了居民设计的权利。而没有设计师的金友里居民,做出来的设计也是很厉害的,凳子做得很细腻,有放烟灰的地方,有不同的高度。如果真的交由设计师去做,可能不会考虑到那么多细节。

所以,我认为关于社区营造中设计专业者的身份以及介入范围,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设计师如何激发居民的自主性,哪些空间留给社区,哪些由专业者完成,期待可以跟大家一起探讨。


关于“社区更新观察团

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发起的“社区更新观察团”,希望把积极从事社区更新实践,想要一起完善社区的人们集合起来,一起观察,一起漫步,一起讨论。“社区更新观察团”将对上海五个不同类型的社区更新实践深入考察;相关实践者将以“城市漫步”的形式,分享在地经验,并与关注社区议题的更多人,在 “空间正义”与“社区赋权”的框架之下,共同探讨社区的未来。

    责任编辑:吴英燕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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