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务者言｜维修权立法：大消费时代的理性发声

回想一下，你是否曾因旧手机无法下载新软件而淘汰它，或是被厂商警告若自行拆卸电脑就无法获得某些维修服务？面对强势制造商，消费者积怨已久。就在三月底，欧盟的监管者对此出手了。

欧盟委员会通过了一项关于促进商品维修、保障消费者维修权的提案。它试图让消费者在商品保修期之内和之后都能得到简单并经济的维修服务，减少商品报废。按照欧盟普通立法程序，提案要成为欧盟法律，还要经欧洲议会和理事会通过。

2022年，上海徐家汇，原先的电脑城早被改造为新的商场。 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在同一天，欧盟委员会还通过了一部规范企业环境绿色声明的指令。近来，公众对经济去碳化进程中企业“漂绿”的担忧日渐高涨，后者在中国获得的关注度显然更高。相比之下，关于维修权指令的进展，中文互联网上只有寥寥几篇短讯介绍。但背后实则是一场近年席卷全球的“维修权”立法运动，将更为直接地影响到广大消费者。

数字时代的维修权

长时间以来，我们习惯了被”鼓励消费“。铺天盖地的广告和诸多刺激消费的政策，描述的是消费的美好一面。然而，随着现代技术、特别是电子科技的发展，一些消费者发现，任何内部带有芯片的东西都变得越来越难以维修。这挑战了传统观念。因为过去几乎人人都可以对自己拥有的东西进行维修，并且不受限制。

美国密歇根大学法学教授亚伦·普赞诺斯基在他的一本书里探讨了这个问题，书名就叫《所有权的终结》。对传统商品来说，销售结束后，产品就变为购买者的私人物品；制造商在销售之外，没有任何控制产品的权利。数字时代则不然，消费者的所有权可能最终取决于那些几乎没人逐字逐句阅读的用户许可协议。试想一家出版商绝不可能跑到读者家里没收一本书，但亚马逊则可能一夜之间删除你Kindle阅读器上的作品。也就是说，因为软件等使用受限，消费者买到的可能只是产品的使用许可。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名义上是产品的所有者，但人们却无法自由修理、赠予或再次交易自己的东西。

维修权的倡议者们正在试图改变这一现状。按照普赞诺斯基的说法，这也是重新夺回所有权的抗争。

在欧盟，维修权倡议联盟2019年成立。他们提出，要立法禁止制造商推行阻挠消费者自行维修产品的政策；另外，为提高产品的可维修性，要从源头设计就做出改变；消费者应在购买商品时就获得更多知情权；同时，他们认为要维修市场的公平竞争，人人都能公平地获得维修手册、诊断工具和配件。

维修权倡议者们鼓励维修、减少废弃的主张，与近年来环境保护运动推动发展循环经济倡议的诉求不谋而合。

循环经济主张从“索取、制造、破坏再丢弃”的线性模式中转型。过去50年内，人类从地球索取的原材料几乎翻了两番，从1972年的286亿吨上升到2000年的549亿吨，其中90%的材料最后被废弃，不再进入经济循环，由此带来诸多污染和健康问题。电子垃圾带来的问题尤其严重，因为它含有大量铅、汞等重金属，以及溴化阻燃剂等有毒物质。欧洲绿色协议执行副主席弗兰斯·蒂默曼斯就认为，维修是结束传统经济对地球资源和人类健康的破坏的关键。

维修权立法

2019年末，欧盟发布了《欧洲绿色协议》， 提出要在2050年前实现净零排放，追求欧盟经济向循环经济转型。在此框架下，欧盟明确提出要将维修权立法纳入立法计划。目前，从公布的维修权提案中可以看出，欧盟立法者很大程度上回应了维修权倡议者的主张。

比如，在保修期内，提案提出，当修理费不高于换新费时，商家必须在合理的时间内提供维修服务。在法定保修期外，欧盟针对不同种类的商品，制定了强制最短维修期限。换句话说，根据商品不同，生产商有义务在售卖后5-10年内确保产品可以进行维修。也就是说，因为配件停产、软件更新等原因，造成消费者手中的产品无法维修，将是违规的。但因技术原因而不可行的情况可作为例外。提案还要求，厂商要确保独立维修商和消费者能获得与维修服务相应的信息、工具和配件，欧盟希望借此打破生产商对维修服务的垄断。

目前指令涵盖的商品包含了一些常用电器，如洗衣机、烘干机、洗碗机、空调、电子显示屏、吸尘器、数据存储设备等。另外，手机、平板和个人电脑等也将很快被列入这一名单。

除了维修权提案外，欧盟立法者们还计划更新一系列相关规则。比如，修改生态设计指令、消费者权益指令等。在欧盟看来，赋权消费者是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所不可或缺的。欧盟调查显示，因商品提前报废，欧盟每年新增3500万吨垃圾和2.61亿吨温室气体排放。一项针对欧盟消费者的研究表明，近80%的人认为自己有责任为遏制气候变化采取行动，比起换新，他们更愿意获得维修服务。

但是，批评者认为，欧盟当前的“维修权”法规仍然缺乏足够的雄心。比如：它涵盖的商品种类有限；难以遏制厂商通过一些隐形手段让商品尽早报废；另外，它提出的一些建立维修商信息平台、制定维修标准等措施仍然难以真正降低维修成本。

2022年，上海街头。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在“车轮上的美国”，车主和汽车制造商之间的拉锯战是维修权倡议运动的标志事件之一。

最早在2012年，马萨诸塞州通过了一项保障维修权的法律，要求汽车制造商以公平合理的方式，向车主和独立维修商提供汽车故障的诊断信息和维修工具。2014年，代表汽车制造的几家行业协会签署备忘录，承诺按照马萨诸塞州的法律向全美的车主和维修商提供相同的服务。这项法律成为事实上的国家标准。然而，这种自愿性的协议没有法律效力，它只能通过协会组织的争议解决小组来处理违规问题。

这份协议也没能预见技术的变化，它豁免了远程数据共享。今天，这种技术在汽车上得到更广泛的使用。独立的维修商在获得维修所需要的信息和零部件上仍然面临诸多挑战。注意到这些问题，经维修权倡议者们的游说，2020年，马萨诸塞州又修法扩大了维修权的范围，要求制造商要为2022年后的车辆配备开放数据平台，在一定条件下，独立的维修商也能够获得这些数据。

志愿性协议的局限还在于，无法约束像特斯拉这样的非当事人。事实上，今年3月，美国特斯拉车主将这家明星企业告上法庭，指控它扼杀了维修和零部件的竞争。原告认为，内燃机汽车的车主可以在独立的维修点或自己对车辆进行维修，而特斯拉车主必须去授权服务中心，这是特斯拉对车的设计以及其不公平的维修政策造成的。

根据美国维修行业协会统计，2012年以来，美国已经有超过一半的州通过了涉及不同产品维修权的立法，涵盖汽车、农业、医疗器械等。2022年底，纽约通过了《数字公平维修法》，赋予纽约的消费者选择电子产品维修服务商的权利，而不是被迫通过制造商。它是第一个通过有关数字维修权立法的州。

维修权的两面

从环境和经济效益上说，维修权真能达到多方共赢的局面吗？有学者就认为，维修权的倡议者可能过于乐观。

维修权立法极大可能造成厂商利润损失，制造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一份来自新加坡和美国学者的研究提出，一个可能性是，制造商战略性地调整产品价格以减少自身损失。对制造成本较低的产品，制造商可能会降低新产品价格，这将降低维修的吸引力，从而导致消费者购买更多新产品，最终产生更多电子垃圾；对于生产成本较高的商品，制造商很可能提供免费维修服务，但这不意味着一定对环境有利——更低成本的维修可能会导致更多消费者使用旧的、能源效率低的产品，从而带来更高的环境影响，这时候，维修权法案反而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

这不是说维修权立法错了，维修和产品市场之间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研究者强调，他们只是试图提醒公众和立法者审慎评估立法的影响，防止一刀切式的做法带来意想不到的结局。

近年来，围绕知识产权保护的争论，涵盖了越来越多的领域。这使公司、尤其是商业巨头对消费者有了更多的控制。也因这些争议，维修权立法在美国许多州停滞不前。

在2012年，东芝公司要求一位澳大利亚博主从其网站上自行删除其产品的维修手册，理由是这些手册含有东芝的专利信息。考虑到与东芝这样的商业巨头交涉的成本，这位博主屈从了对方要求。但在维修权倡议者看来，缺少了制造商提供的这些关键信息，越来越多产品将进入垃圾场，成为全球每年新增的数百万吨电子垃圾的一部分。

专利和版权法不应成为阻碍维修权的理由。普赞诺斯基在他的文章中指出，这些理由就像烟幕弹，其背后是反竞争的实质。“知识产权并不是用来使公司免受竞争压力以及确保其盈利能力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环保之外，修理权也成为反对日益增长的商业垄断力量的前沿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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