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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来路⑬|赤土:记忆/想象

南音
2023-05-10 12:1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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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植物占领的建筑。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如果2008年我母亲如愿收养一个孩子,他或者她现在也已经成年了。他或者她会经历怎样的童年,又如何度过叛逆的青春期?这些都难以预测。无论如何,我母亲不太可能让一个缺少安全感的孩子独自从外祖父母那里走回家。何况也没有必要。外祖父母先后于1998年和2001年去世,他们生活过的地方已经人去山空。

外祖父母去世后,大屋空关起来,后来显出倾颓景象。奇怪的是,大屋并没有真的像舅舅们猜测和担心的那样很快倒塌。相反,倒是建造得比较晚的房子,比如三舅舅的林中之家,屋顶先塌了下来。如果不是很快清理修复,植物将毫不停顿地挤进建筑中的每一道缝隙,变成墙壁的一部分,将种子播散在室内地面上,以人类无法想象的方式拓展它们的生存空间,直到整座建筑被包裹在根系、茎干和枝叶中间。不需要到过吴哥窟这类地方,只要见过植物在人类社会某些边缘地带收复失地的情景,就知道三舅舅的房子只是一个缩影。祖父母的大屋决计无法抵御那种主宰植物生长的循环往复的时间力量。事实上,到2000年代末,年轻人搬离殆尽,大屋所在的整个村庄都在重新荒野化

山村的命运,在1990年代前期,也就是上海铁路局在合肥和九江之间修建支线铁路的时候,已经埋下了伏笔。这条铁路位于大别山和长江之间的狭窄通道上,与国道(也就是古代驿路)时而平行时而交叉,全线大体沿山脚修筑。施工工程贯穿我整个中学时代,因此成了记忆中不可抹除的参考系。铁路线穿过我就读的初中校门前的田野,铁轨铺设在高于地面数米的台基上,建造台基需要从学校背后的山坡取土。一些勤奋的同学常常早起去山坡上晨读,因此可以看到学校周围的地貌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为了补偿铁路沿线占用的土地,整个1990年代都处在财政破产边缘的地方政府采取了一些变通做法。外祖父母所在的村子,因为十分有限的口粮田被征用,就在国道旁给村民一些宅基地用地指标,距离正在建设的新县城不远。这意味着,整个村子可以从“山里”搬到“畈上”,但到了“畈上”却无田可种,村民们只能自谋生路。对一座小村而言,这件事带来的长远影响,当时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够预见。但仅仅是直接影响,也相当可观。

在现金缺乏的时代,建房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到了1993年前后,还是有一些新房将要落成,其中包括大舅舅的房子,一栋两开间的二层小楼。我之所以没有忘记这个时间,是因为第二年我去老县城上高中,从学校往返,途中要经过大舅舅的新房,也因为新房一竣工,大舅舅便确诊肝癌,不久后去世了。他的死被认为与建房过程中的财务问题引发肉体和精神上的深度疲劳及随之而来的衰竭有关。

大舅舅是赤脚医生,年轻时得过乙肝,后来自学中西医结合疗法治疗肝病。1991年甲型肝炎地方性流行时,我亦被感染,大舅舅便用这套方法为我治疗。正值初中前的暑假,每天早饭后,我从家里出发,步行到外祖父母家,吃过外祖母为我准备的猪肝汤或蛋汤,开始输液。输完液吃午饭。下午再输一次液,便可带着草药回家。我母亲做晚饭时将草药煎成汤剂,放至温热,让我在饭后服用。草药里有黄连,极苦,入口很难,后来增加一味甘草,滋味难以言述,偶尔会导致我饮后呕吐。

大舅舅告诉我,治疗肝病的药方是他灌醉一位同行后偷偷抄来的,且没有抄全。我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具备民间传奇的全部要素:来历不明的神奇秘方、互相竞争的同行和心怀鬼胎的酒友,一次导致秘密泄露(但又没有全部泄露)的大醉。然而,和许多民间传说一样,这个故事也有明显漏洞。和其他几位性格随和、好酒的舅舅不同,大舅舅敏感暴躁,骄傲而不善言谈,很少见他喝酒,估计酒量也不甚佳——这与他处心积虑灌醉同行的故事情节,对比尤为鲜明。不能想象大舅舅这种不苟言笑的人会吹牛。但大舅舅去世时我年纪还小,对人性了解很有限,此时为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背书,也许不算明智。当然,这类历史遗留问题对写作者而言算不了什么,只要略施手段,缝合叙事中的破绽,就能维护大舅舅的传奇形象。不但如此,我还可以进一步考虑酒(主题1)和大舅舅的病(主题2)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如果“酒后盗方”是大舅舅性格和行事方式的写照,我应该在饮酒和肝病及其导致的死亡之间建立象征性联系——这才是民间故事揭示其道德主题的传统情节模式。

但是,且住,让我以破碎和不连续的方式记住大舅舅:他高而瘦的身材、窄长面部酷似我外祖父,秃顶,人中很长;这种漫画式的长相很不讨人喜欢,耸出的颧骨更增加了他的凶恶感。在长相方面,我母亲如同一条分界线,她的兄长、我的大舅舅和二舅舅长相酷似父亲,而弟弟们和外祖母一样是圆脸,也和外祖母一样,有深邃的内眼窝,都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我母亲年轻时面庞圆润充实,但有了子女后,脸型便日趋消瘦,长相从接近外祖母变为接近外祖父。这种变化似乎成了家族内部女性成长的标准模式,我的表姐们大多遵循类似轨迹,年轻时丰满微胖,个性强烈,充满活力和感染力,但随着青春消逝,她们都变得消瘦温和起来。舅舅们和我母亲都有高耸的鼻梁和温驯的圆形眼睛,棕黄色瞳仁闪着湿润的光泽。这种随时可以哭出来的眼神只能属于社群性极强的动物,他们过度丰富细腻的内心随时准备回应环境中的情感变化。事实也正是如此。所有舅舅都很爱哭,大舅舅也不例外。他丑陋凶恶的外表下,照样有一颗遗传来的温柔的心。这种温柔吸引着我,让我在少年时代不由自主地接近他,甚至总想为他做点什么。但我又能做什么呢?

死前,大舅舅经历了一段痛苦的煎熬。肝硬化的进程不可见,但对医生来说,所有维系生命的努力,其终点是可以预知的。大舅舅既要抗拒命运残酷而绝对的手段,又知道这绝无可能。这种折磨最终击垮了他的精神。

1993年秋天,大舅舅大多数时候躺在一张躺椅上,目睹季节逐日带走所有植物的水分,西北方来的凉意从远方山脊向下,先是在树顶掀起层层波浪,最后在山谷中汇集成晚风,让庄稼、灌木和杂草来回弯折。年轻人正带着孩子们搬离村庄,大舅舅本来走在迁移人群的最前方,现在却像心怀恐惧的老年人一样,被迫留在故地,那里的寂静已非昨日之寂静。每过一两周,我去看大舅舅一次,每次都比前一次更能感受到寂静中包含着的慌乱。本来就很安静的山村此时安静得令人心神不宁。大舅舅不太同我讲话。我坐在躺椅旁,听着他若有若无的呼吸,意识到对他而言,我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有一次大舅舅让我为他拿一只橘子,我在阴暗的房间里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橘子。大舅舅提醒我,橘子就在桌子上。也许那间房对我来说过于陌生,桌子这个词似乎又有太多可能的所指。我不敢细问,只是像盲目的动物似的,在房里转圈,很久没有出来。大舅舅远远地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似乎在自言自语,接着陷入沉默。奇怪的是,这声嘀咕之后,我便在窗户下写字台上发现几只橘子,近在眼前,几乎就在手边。橘子鲜黄的外皮如此显豁,在秋天被远山和植物过滤过的日光下,反射着维米尔笔下那种温和的光泽,无法解释为什么我反复搜寻却视而不见。我挑了一个较大的橘子,剥去皮,递给大舅舅。他拿在手中,将橘子肉一瓣瓣撕下来,放进口中。那是一个安静的时刻,也是我记忆中最后和大舅舅相处的时刻。中午阳光还有辛辣之感,大舅舅的手冰凉。风吹过山谷中高耸的板栗树,也吹过大屋后笔直的毛竹,发出迥然不同的声音,前者像轮胎在漏气,嘶嘶声清晰而单薄,后者像大画幅相机拍摄的照片景深,模糊不清,只听得一些团块在空气中移动。我一直想着大舅舅那声嘀咕,感到委屈,想分辩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风一点点带走了病人的气息。大舅舅死后,我哭出了声,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因为找那只橘子花费太长时间,让他对我发生误会。他以为我在拖延时间,回避他和疾病的存在。我想向大舅舅证明自己,同时意识到失去了这种可能。

大舅舅比我母亲大得多,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了半个父亲的角色。大舅舅的死给我母亲很大打击,对我来说则别有意味。这一年是我记事的起点。不是说我此后记得的事情比忘记的事情更多,也不是说此前发生的事情都是一片空白,而是说,以大舅舅的死为界,我明白了记忆之于生命意味着什么。因为目睹并预见大舅舅肉身消亡的过程,死亡从令人困扰的随机事件变成必然性显现的过程,使我懂得一个道理:除了记忆别无生命。除了通过某种方式有意识地保存记忆并凭此重构生命,我们不可能确认自己活过这一事实。

如果我母亲在地震后如愿收养一个孩子,总有一天,他或者她也会像姊妹们(“姊妹”这个词在赤土方言中没有性别意义,是兄弟姐妹的统称)一样,意识到时间是一个谜,并开始对生命的偶然与随机感到好奇或沮丧。当他或她回首往事,2008年之于他或者她,就像1994年之于我,意味着无知之幕落下,而死亡从其他事件中涌现出来,他或者她将获得或快或慢的时间意识,从此觉察到生命只是一叶轻舟,被时间周而复始和一去不回的矛盾的洪流所裹挟、抛掷,最终不免被摧毁在某处岸滩上。在这个不断磨损的过程中,恐惧逐渐积累,他或者她和我与其他人之间的差异渐渐消失,最终人人皆成为“我们”中的一部分。我,那个个体的、独特的、内向的、自足的存在,终将转化为無,即使表面上仍然残留着的某种差异,也可轻易被归入某种类型化的面目。

在无可抗拒的时间进程中,维系自我的全部努力,不是用一个事实(我)来抵制另一个事实(無),而是用意识的力量来抵制物质的力量。我终究是想象性的存在。这个只在想象中存在的我,和记忆纠缠在一起。想象如同镜面,理想的自我形象——一个应然之我——显形于其中,镜子的另一面,一层位于应然之我与实然世界之间的不透光的事物,便是记忆。不要因为这个比喻将(灵活多变的)的想象与(相对固定的)记忆对立起来。记忆并不是沉积在意识中的时间碎片,也不是一座废墟或器物残存的部分。记忆不是物(不管是否缺损),也不像物那样,有确定的形态。记忆是对差异的寻求和强化,因此是持续修正的过程,简言之,是自我塑造的结果。这样说来,想象和记忆的关系,与其说是一面镜子的正反两面,不如说是意识的莫比乌斯环,可以轻易从一面翻转到另一面,再翻转回来。总结下,可以说:想象是记忆的标准,而记忆是想象的实现。

每当记忆和想象表现出这种心智的拓扑学属性,时间的性质也随之变得含混难解。酒后盗方是大舅舅的记忆,还是他的想象?我无法区分。那只找不到橘子,是我的记忆还是我的想象?至少有许多细节已经无法区分。没有这两个故事,和大舅舅有关的记忆就要坍塌大半。我不能到这两个故事之外去寻求大舅舅的存在。有时候甚至分不清,酒后盗方出自大舅舅的记忆/想象,还是出自我自己的记忆/想象,或者是我对大舅舅记忆/想象的记忆/想象。我有的不是耶稣会士秩序井然的记忆宫殿,而是克里斯托弗·诺兰式的镜像迷宫,一个境由心造的矩阵。我活在其中,大舅舅和其他死者也活在其中,区别只是他们没有肉身而已。

大舅舅死后几年中,其他舅舅都从“山里”搬到了“畈上”。除了四舅舅,他们都不是典型的农民。“山里”土地太少,又不像“畈上”,需要在水稻种植中投入大量人力,人口过剩,粮食不能自给,意味着需要现金买粮。这些因素催生了经济属性更强的种植业和手工业。没有竹、木、水果、药材带来的现金收入,“山里”的生活是不可维系的。尽管外祖父一直穿着式样古老的粗布染蓝斜襟大褂和缠腰宽裆裤,像是从19世纪穿越而来的古人,但有一次我陪他下山,他还能指点着河谷两岸的山头,历数他在公社时期种植的板栗和梨树。当时我无知无识,只是艳羡表姊妹们有春桃秋橘夏梨冬柿四季水果可吃,没想到这意味着“山里”的生活需要更加复杂的经验组合能力。在所有经济作物中,板栗所属的壳斗科植物,同类众多,有乔木,也有灌木,果实形态各异,大多富含淀粉。我不喜欢板栗,但壳斗科植物从植株到枝叶、果实,都有无可挑剔的美感,令我格外着迷。我在世界各地捡拾形形色色的栗子和橡实,放在空罐头盒或塑料袋里,几乎堆满一只小塑料箱。如果外祖父看到这些藏品,一定会迷惑不解,因为收藏这一行为让栗子和橡实脱离了它们作为食物的语境,而在他的人生经验中,可食用性如果不是这些果实存在的唯一理由,至少也是压倒性的理由。

像外祖父母这样生男众多的家庭,几乎每个儿子都要学一门手艺:大舅舅随叔父学医、二舅舅退伍后随姑父学裁缝,后又带出了小舅舅,四舅舅一度是家中唯一的全职农民,下山后也学做了屠夫。大舅舅对三舅舅寄托甚高,一直供他读书,希望三舅舅能考上大学,几次落榜对双方打击都很大。像我父亲一样,三舅舅退学后花了很长时间寻找不同于其他人的生活可能。他养过鸡,并不成功,但我年幼时在大屋前后玩耍,如果不慎摔跤,外祖母必定会为我炖一只鸡蛋“补输”(在赤土方言中,这个词指从其他角度对不可挽回的损失所做的补偿)。这是其他表姊妹没有过的福利,完全是因为那段时间三舅舅的养鸡场还没有关闭。似乎还做过一些资金要求不高的小生意,比如“贩树”(“贩”在赤土方言中有两类意思,一指批发销售,一指掮客,也就是经纪人。多数有“贩”字组成的合成词,都取意于后者而非前者)。粮站对粮食收购的垄断取消后,三舅舅曾下乡收粮,转手贩卖,但也只是浅尝辄止。再后来,运输业兴起,三舅舅便在国道边开了饭店——像所有因盲目或其他原因无疾而终的创业计划一样,三舅舅经营饭店的时间不长,但因为有这段经历,开始在乡村红白喜事上做宴席厨师,此后二十年口碑都很好。

1990年代中期,山村里渐渐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老人,和少数留在“山里”上小学的孩子。偶尔,我按母亲的要求去接外祖父下山,往往是为了让他吃上一顿糯米食。在外祖父极为有限的嗜好中,我母亲那时唯一有能力满足的也只有一顿糯米食了。糯米食的种类不多:用糯米蒸饭,或将糯米浸泡后磨粉,做成有馅或无馅的半球形圆子(“粑”),隔水蒸熟,又或者将糯米粉搓成实心汤圆后下锅煮。不管哪一样,外祖父都吃得很高兴。年糕也是糯米食,比较考究的做法是将糯米饭放在一只小石臼里,用木棒捶捣或用手反复摔打,直到米饭失去形状和颗粒感,变成黏糊糊一大团,便可揪成小块,在手心中一握,放进事先炒熟碾碎的黄豆粉或豌豆粉中滚一滚再吃。这种费时费力的食物实在罕见,我只在外祖父家吃过一次。“畈上”做年糕,是将和好的糯米粉团放进木质模具,表面按平,倒扣下来,形成一面有花叶纹或字样的糕饼,再上屉蒸。这样看上去比较规整而有仪式感,实际上极为模式化,且无论如何,只在过年前才有。

我不爱吃糯米食。去接外祖父的时候,赤土和“畈上”尚是世界的中心,“山里”景象约等于异域风情,外祖父如果说过更多事情,想必超出我的经验边界,所以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也可能外祖父所说,就仅限于今天我还能复述出来的这些了——在我的印象中,他本是个身材奇高而沉默寡言的人。我们这一老一少,走在一个即将结束的世纪里,摇摇晃晃地出了山,途中经过林场,几间瓦房坐落在一处“山荡”(连绵不断的山体突然向内凹进的平地)中,林场背后的山上有成片的梨树林,那是我母亲记忆中的焦点之一。我见过梨花盛开的春日轻柔白色点缀山间的景象,在盛夏时偷摘过尚未成熟的果实——一种青绿色表皮光滑,分布着密密的浅棕色细小斑点,果肉雪白细腻,一种表皮粗糙,呈棕色,果肉质地较粗,色泽也较深。不管是哪个品种,未熟之时它们都坚硬涩口。我将咬过一口的梨子丢进水库,片刻后它落水时发出“咚”的一声。后来林场荒废,梨树也因为无人照管,挂果日少,再后来便不知所终。

再往下走,我们经过水库大坝。大坝一头有几间水利管理用房,位于半山腰,门前平地可以俯瞰山下连绵不断的稻田。外祖父村里的年轻人陆续从山里搬出来那几年,谋生是当务之急。去沿海地区打工当时还不成风气,所有人都经历了一段颇为尴尬的过渡时期。村里有人承包水库养鱼,大概就是发生在这时期的事。有一次,我和小表哥在库尾河口下网捕鱼,承包人跑过来要没收那条小渔网。小表哥力拒,我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大表哥远远望见,便大呼小叫地奔下山,帮着小表哥拉拉扯扯。过不多久,三舅舅赶到,一把从承包人(也是他年轻的同族兄弟)手上抢过渔网,指着对方破口大骂,骂着骂着,他那易于激动的天性发作,便哽咽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我很尴尬,又感觉到大家族特有的带着暴力基因的温暖。

回头看,这虽然是一件小事,却相当紧要。在革命后逐步恢复传统的宗族村庄,男性在血缘网络中有清晰明确的相对位置。尽管一样有各种利害冲突,但在搬迁之前,不管是冲突的程度和频次,还是冲突的性质,与搬迁后都有明显不同。这种小事就像一条裂缝,深入到社会肌体深处,到1990年代中期,这样的裂缝在时代的天幕上已经随处可见。

对这些世事变化,外祖父已经无能为力,这或许是他给我留下沉默寡言印象的主要原因。那些年,因为建设新县城,很多工地需要用工,外祖父虽然年老,也去县公安局新址的工地上看了一两年大门。我曾陪祖父去工地看望外祖父。他留我们吃饭。做饭的地方,就在他搭了一张简易床睡觉的工棚里。外祖父特意买了一块很肥的猪肉,他的厨艺肯定无法恭维,但我照样吃得很香。工程结束后,外祖父带着一小笔工钱返回山里,和外祖母一起,继续守着空荡荡的一片大屋。1997年7月底,我从学校取了高考分数条,回家时路过舅舅们的新房,见外祖父坐在其中一间门口,就去和他打个招呼。外祖父问我考得怎么样,我不记得当时的答复,想来无非说考得不好,但大概可以上大学云云。大表哥和我同年参加高考,同一天出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与我同行——我因此意识到,在那里遇见外祖父并非巧合,他下山是特地来打听我们的成绩。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感觉自己与外祖父之间存在深刻的关联,这种关联并不以我是否意识到它的存在而转移。

我和大表哥上大学后不久,外祖父患病,第二年初便去世了。外祖父去世时正值寒假,我也是围在死者床边乱哄哄的后代中的一员。据说外祖父生前让我父亲代他存了一笔钱在信用社,数量不多,但他和外祖母都没有动用过。几年后外祖母去世时,我父亲将存单交给舅舅们,让他们大为惊讶,没想到两位老人还有一笔积蓄。分析后一致认定,这笔钱就是外祖父当年看工地的工资。显然那是外祖父一生中最后一笔现金收入。这笔钱的来源、去向和保管方式都非常微妙。如果我母亲不是外祖父母唯一的女儿,这笔小钱会不会引起屡见不鲜的家庭纠纷,实未可知,尽管那时舅舅们的经济状况大有改善,外祖父母留下的现金遗产显得微不足道。这笔钱经公议后买了一批鞋子,每个子女分到一双——此类异想天开的方案,向来是舅舅们的拿手好戏。

外祖父死后,外祖母度过了人生中晦暗不明的最后几年。她身材矮小,孤身一人,挪着裹过的小脚进进出出,仅仅是山和大屋的阴影就足以将她压倒,但当我母亲前去探望,有时却发现她站在极高的板栗树上,身体轻盈,简直与鸟兽无异。外祖母为什么以及如何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始终是个谜。我母亲不止一次提出让外祖母下山和舅舅们同住,但都被拒绝了。外祖母担心如果她离开大屋,外祖父便不得其门而入。对这种理由,子女们报之以看似宽容的沉默。他们觉得母亲在年老和丧偶的打击下日益昏聩,绝不会想到关于这个世界及其运作的方式,从来都有很多不同的看法。而我,由于从小痴迷各种荒诞不经的事物,早在幼年听外婆讲述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时,就从老太太的神情语态中辨识出一个泛灵论的异端世界。这个世界如同岛屿,只有一小部分暴露在水面之上、日光之下,其主体却根植于幽暗神秘的湍流,不受现世伦理、成本收益和普遍人性支配调节。当岛屿被遗弃或半遗弃的部分渐渐沉入深水,外祖母从一个溺水者的视角,看到了舅舅们无法看到的东西。对她看到的景象,外祖母并非没有恐惧。小舅舅的女儿(我最小的表妹)每天从国道边的新家回山里上小学,外祖母用吃食笼络她,争取这个孩子留在大屋过夜。这一度成为舅舅们的笑谈。

外祖母渐渐认不出我是谁,最终将我与一位表叔彻底混淆。这位表叔是外祖父妹妹的儿子,在南京一所大学里工作,不常回家——我与他的相似仅限于最后一点。在2001年(可能是)因为脑溢血去世之前,外祖母进入了莫比乌斯环状的时间进程,朝着未来方向回到了过去。在时间之环里,我们大概相逢在我出生前的某个时刻。当时外祖母生活中唯一接近大学生形象的年轻男人,便是那位表叔。她坚持叫我表叔的名字,我没有多想,笑笑便接受了这个新身份。如同不慎闯入一出儿童剧,我被迫在其中扮演小丑的角色。对其他剧中人而言,这个角色的意义是荒谬难解的,但实际上,我只是在扮演自己而已。剧情与现实间的界限已然模糊不清,过去和未来交织在一起,梦中世界与醒来后一样真实,既然如此,我怎么知道自己不是表叔?

回望来路⑫|赤土:消失在空气中

回望来路⑨|赤土:循环

回望来路⑧|赤土:葬礼

回望来路⑦|赤土

回望来路④|小村与地理经验

    责任编辑:王昀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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