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的逻辑︱双亲抚育：有一种纽带叫孩子

印度尼西亚沿海丛林中有一种奇怪的鸟，叫做苏拉冢雉。顾名思义，它们不会筑巢，而是堆土为穴。每到繁殖季节，雌鸟会在阳光海滩上挖一个坑，将卵产在坑里，再将坑填上，像海龟那样，利用阳光的热量孵化后代。

幼鸟出壳以后不需要父母照顾，就会自己钻出沙地，瞅准时机，快速冲进森林里躲藏起来，不需要学习就会自行觅食和躲避敌害。苏拉冢雉采用典型的早成鸟策略。父母都不陪伴幼鸟，它们选好地址、挖坑堆土，让鸟蛋获得充足的日照，就算尽到责任了。

但如果是晚成鸟就不行了。晚成鸟的幼鸟缺乏自主生活能力，没有父母的抚育根本活不下去。抚养后代的难度越大，父母就越需要合作。这一原则在鸟类世界普遍适用。企鹅就是这样，一方在冰雪中照看后代时，另一方必须努力提供食物，否则双方都不会留下后代。它们因此成为双亲抚育模式的典型，并且由于后代的制约，它们不得不实行一夫一妻的婚配制度。

事实上，为了合作顺利，采用双亲抚育的动物，往往同时采用一夫一妻制，至少也是假性一夫一妻制，否则不足以保障后代的存活率。为了打消雄性跑掉的念头，雌性有时会采用一些奇特的策略，这里生活在南美热带丛林的巨嘴鸟，是很好的榜样。

巨嘴鸟的大嘴名副其实，且色泽鲜艳，十分高调。它们主要住在树洞里，孵育期间，雌鸟会留在巢中照顾幼鸟，并将树洞口封起来，以防蛇或者松鼠之类的动物偷袭。雄鸟外出觅食回来时，也无法进入树洞，只能通过雌鸟留下的仅容一嘴的小孔将食物送进去，再由雌鸟喂给幼鸟——雌鸟当然也会留下部分自己吃掉。它们只有精诚合作，才能把幼鸟养育到成年。

巨嘴鸟的大嘴名副其实，且色泽鲜艳，十分高调。

巨嘴鸟之所以采用这种共同抚育方式，与其独特的生物学性状有关。幼鸟从出壳到成鸟，需要经过相对漫长的发育期，是普通鸟类的两到三倍。雀和燕子的幼鸟出壳后，只需十几天就可飞出巢去自行觅食；而巨嘴鸟的后代通常需两个月左右才能独立生活。而之所以要花这么长时间，是因为它们的大嘴需要充足的营养供应，严重拖累了发育进度。

幼鸟发育时间越长，面临的危险也就越多，如果没有亲鸟看护，大概率会遭遇不测，所以雌鸟必须留下来专心照顾后代，雄鸟当然也就必须负责外出觅食。如果雄鸟花心不再回来，雌鸟和后代就可能饿死在树洞里，让雄鸟前期投入全部清零。所以和企鹅一样，巨嘴鸟也受到后代制约，因而也奉行严格的一夫一妻制。

正是后代制约策略的成功，晚成鸟才成为双亲抚育比例最高的动物，同时也是一夫一妻制比例最高的动物。经验老到的动物学家只听鸟鸣，就可以判断它们是不是采用一夫一妻制——如果是一夫多妻的鸟类，往往是雄性独自鸣唱，雌性只负责倾听并且做出选择；如果是一夫一妻制的鸟类，雌雄往往会来回对唱，互相取悦对方，才能组成和睦的小家庭，共同养育后代。

双亲共同抚育可以有效改善后代的食物供应和安全保障，大大提高后代存活率，对父母双方都是一种奖励。但如果遇到不可抗力的破坏，比如风暴袭击，摧毁了巢穴，双方也可能就此分手，因为它们的所有投资都已被清零，失去了继续合作的动力和纽带。

同样地，当巢穴遭到外敌攻击时，父母保卫后代的决心则与雏鸟的年龄密切相关。雏鸟年龄越大，父母抵抗外敌的决心就越强烈，因为前期已经付出了大量抚育成本。如果后代很小，它们就可能会放弃巢穴，而不再拼命抵抗，免得把自己的老命也搭进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鸟类也是懂一些的。

和鸟类一样，哺乳动物也是恒温动物，需要额外的能量来保持体温恒定。而能量来自食物，没有充足的食物保障，恒温动物的幼崽很难存活下来。所不同的是，哺乳动物的幼崽对食物的需求量更大，需要饲喂的频率更密集，以至于雌性不得不以乳汁来喂养。

乳汁的营养浓度是鸟类食物所无法企及的，加上哺乳动物已经采取胎生模式，这使雌性在与雄性的博弈中全面处于下风，既无力维系双方在亲代投资中的均衡，也无法在逃逸竞赛中取胜。对全球4000多种哺乳动物的调查发现，它们绝大多数由雌性独自养育后代，只有约3%还保留了双亲抚育的习性。

而这3%基本都采取“以质取胜”的生育策略，后代的数量较少，体型较大，对亲代抚育的要求较高，需要父母双方共同养育来确保生存率和竞争力。换句话说，那些留下来的雄性哺乳动物并非道德高尚，其动机仍然是生殖利益的最大化。

在双亲抚育的哺乳动物中，我们最熟悉的不是别的，就是人类自己。

从进化论的角度看，人类的婚配制度不过是动物婚配制度的延伸，它同样受到体内受精、胎生模式、后代制约、父权明确、亲代投资等多种因素的制约。厘清了动物的婚配制度，我们也就找到了人类的婚配逻辑。事实上，动物界所有的行为模式，我们都会在人类身上找到投影；而所有驱动进化的两性博弈，也都会成为男人和女人相爱相杀的序言。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动物进化史为鉴，则可以明人伦。

和所有动物一样，男人和女人想要生育后代，首先要完成身体的发育，能够产生合格的精子和卵子，也就是进入性成熟期。接下来的任务是交配和生育。而与谁交配不是随机决定的，而往往经过一个考察和选择的过程，也就是性选择——通常是女人选择男人，毕竟卵子要比精子珍贵得多，女人天然有挑选的资本，而这也是男女博弈的底色。那么茫茫人海中，女人怎样发现那个可以提供优秀精子的优秀男人呢？故事才刚刚开始，往后每一个段落都幽微曲折，悲欣交集。

下次我们就来聊聊人类的择偶策略，及其所造就的奇妙景观。

-----

史钧，生物学博士，专注于进化论领域的科普写作，已出版多部科普作品，其中《其实你不懂进化论》获得第十六届文津奖，并入围2020年中国好书。生命的进化是符合逻辑的过程，底层逻辑就是自然选择，在此基础之上，又衍生出了许多其他逻辑，共同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理论体系。本专栏将对这一理论体系进行深度梳理，详细介绍其中的各种逻辑关系，讨论生命的本质，理解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