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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来路⑲|赤土:春天及其惩罚

南音
2023-10-31 13:46
来源:澎湃新闻
城市漫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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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纬30度的春天从雨水开始,以雨水结束,气温摆动幅度很大,有些年份2月底偶尔可着薄衣单衫,另一些年份4月初还会下雪,5月初还脱不掉毛衣。但物候不以人类体感为标准。植物有自己的时间表,梅花未谢,桃花已经打苞,油菜盛开,柳叶渐次萌发,枸杞、荆条之类光秃秃的灌木继之出芽时,多年生草本植物的新芽正穿过宿叶寻找阳光。

当雁鹅向北方迁徙,风还带着寒意,它们“呃~呃~”的长鸣响彻丘陵盆地,日夜不停,与秋天南飞时的情景无异。有时它们落在赤土的田野上休息进食,无论在高压输电线的铁塔下方,还是畈上蓄水的小池塘里,或河流拐弯处的沙洲上,这些有着长脖子和锐利目光的鸟类,俨然见多识广的旅人闯进闭塞的乡村,一举一动都透着不经意的老练。当它们以叫声彼此召唤,家鹅和家鸭也发出略带敌意又底气不足的叫声相应和。

蔷薇开放时,蜜蜂振翅的声音便充满村庄。山腰上有一堵土墙朝东,最早照见阳光,墙上密密麻麻布满数不清的孔洞。蜜蜂进进出出,花费数十年时间,将这堵墙改造成巨大无比的蜂巢联合体。每次我们小心翼翼经过这堵墙,穿过出门和归巢的蜂群,梦幻般旁若无人的嗡嗡声就占据了我们对赤土春天的全部想象。年复一年,孩子们将小玻璃瓶瓶口放在洞口下沿,看到离巢的蜜蜂毛茸茸的头部露出来,便略微抬高瓶身,让蜜蜂钻进去。当这种小动物疑惑不已地在瓶子里转圈时,便可盖上瓶盖。尽管瓶盖上事先凿好小孔,蜜蜂还是很快死去,它们带有黄黑两色条纹的身体僵直地躺在瓶底,举着腿,翅膀半张,不知是死于饥渴还是死于焦虑。

这些小游戏不无恶意,呼应了春天野性的气息。我隐隐感觉到,乡村季节性的紧张和松弛背后,不断积累的生活压力锻就了人的铁石心肠,连孩子也不例外。孩子走在山野里,常常带一根竹棍或柔韧的树枝,沿路敲敲打打。棍棒打在不同的东西上,发出的声音也不相同。当它“唿~”地一声掠过纤细的草本植物,就会有一些花和叶随之破碎跌落,当它“哗~”地一声敲击在灌木丛中,那声音在虚实之间,似乎要反弹回来,但终究乏力,如果“咚~”地一声敲击在一棵细瘦枫树上,树干坚硬的质地会将力量沿原路奉还到手心,让它们感到一阵酸麻。走不多远,这根棍棒一头便沾满新生植物的汁液。

也不只是植物才会吸引孩子的注意力。这时鸟儿在树枝上追逐相亲,各种蝴蝶和蜜蜂从一朵花转移到另一朵花,绿色小蚱蜢钻进密麻麻的油菜荚里,毛虫在吃树叶,小鱼沿水沟里日见湍急的细流摆尾向上,每一样生命及其生长的形式都会引发尚在幼年的人类强烈的好奇心。每一样生命及其生长的形式都可能成为这种好奇心的牺牲品。每一次挥舞棍棒都让他们的掌控感不成比例地膨胀。似乎他们在这世界上要建立任何一点信心,都必得经历这样的试探和破坏。试探和破坏逐渐升级,孩子的棍棒便会瞄准动物,一开始是家禽家畜,后来延伸到户外。有一年春天,我沿着水沟将许多新生的小蛇击杀在沟底或草丛中,被我父亲痛骂一顿。其实,被他呵斥之前,我已经感到手软心悸,不加甄别的屠杀让我产生了强烈的焦虑和自我怀疑,仿佛失去方向的蜜蜂。

在普遍种植双季稻的年代里,农民育秧的时节夜里还很冷。我父亲用砖头在室外墙角砌起一个小方窖,稻种装在麻袋里,淋湿放进窖中催芽,麻袋上还要盖些油布之类的保温材料。在水稻周期中,这个活算是一年之始。稻作对水和劳动力的需求是无穷尽的,从育种开始便如此。我父亲每晚起床给稻种洒水,育种窖里人工制造的湿热与日后种植阶段的水田环境无异,每次掀开油布,那种潮乎乎的热气便预告性地扑面而来。稻种在麻袋中出芽时,春耕已经开始,水田经过犁、耙、平三道工序,破碎后的泥土吸收水分后呈泥浆状,此时挖出田垄导水蓄水,秧床便露出水面,微微隆起如长方形平顶小岛。秧苗出至一寸深,种子一端生出白色短须根,便可将带着根芽的稻种播撒到秧床上。起初那只是一些米罗式点状或短线状的嫩绿、浅黄和白色稀落落分布在浅棕底色上,不久须根潜入泥土,支撑秧苗一根根站起来,画风就变成了大疫情期间大卫·霍克尼用电子笔在IPAD上画的细草。秧苗虽已生根,仍需要温室。用长至数米的竹片,弯折成拱形,两头分别插在秧床两侧,依次排成肋架,覆以塑料薄膜。白天薄膜要掀开,晚上重新盖上,也是很费人力的活。

天暖了,秧苗长得很快,不久可以去掉大棚。田岸上蚕豆和豌豆开过花,花落了又结荚。泡桐花呈紫白色,散发出略带锈味的香气,槐树叶变圆了,花作青白,在树上密密的,雍容之极,但落到地上变得又小又薄,干枯后很不起眼。香樟换叶,藤本植物的枝条、叶片和花朵渐渐成串倒挂下来。到4月下旬,秧苗分蘖变粗,色泽转为深绿,整齐的秧床如同康定斯基笔下的色块。移栽时间通常在5月初。所有水田耕作完毕,移栽在几十厘米深的泥浆中进行,人很快被这黏稠和冰凉的半流体耗尽精力,全部工作结束前,大多数人就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在这个季节,即使很小的孩子要承担一部分工作,要么在家煮饭、喂猪,要么跟在大人身边学插秧,同趋同退。成年人插秧时双脚分立,与肩等宽,弯腰低头,从左往右插一行(共六棵,要点在于每棵秧苗之间间距相等),右脚便后撤一步,让出空间,再从右往左插一行,左脚随之后撤一步,如此循环往复,可以几十米甚至上百米不需要伸腰抬头。大人插一行,孩子跟着插一棵、两棵或三棵,直到他们和大人一样,可以插六棵。插秧是一种需要长时间弯腰的酷刑。大多数时间孩子被紧张气氛感染,勉力跟上父母插秧的速度,偶尔站直身体休息一下,便感到腰部全然麻木。频繁起身是不行的,因为酸痛在站直时最强烈,最终会让你丧失弯腰的勇气。为了让孩子尽早认识到这一点,成年人一言不发地在孩子休息时将他们脚边插满秧苗,然后看他们困在前后左右秧苗中进退两难,所有人哈哈大笑,视为难得的娱乐。这便是稻作农业施行道德训诫的方式。

我对水田里无休止的说教疲倦到极点,愤怒也在逐渐增长,于是捞起一些泥巴塞住耳朵。已经无人记得这件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但过程在我那些堂表哥哥和嫂子们的印象中还很真切,如果我在赤土停驻时间稍久,就会有人提起这个话头。当然,那只是他们回忆起腰酸背痛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一系列往事之一。

回忆本身是集体性的,有助于标记出代际之间的经验边界,除此之外最大的价值似乎只是逗在场的人一笑。这种对往事的实际态度缺少反思的深度,但反思也不是这类谈话的目标。我们记忆并叙述记忆,只是为了巩固记忆,让它们有机会流传下去。这些记忆将我们联结在一起。如果我淡忘所有细节甚至事实本身,就证明我不再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正如他们多少都会怀疑的那样。如果我记住所有事情,甚至比他们记得更多细节,结果就是让他们略微有些尴尬并哈哈大笑起来。并不是因为那些细节真有什么可笑之处。比如同样是在农忙时节,我从煤炉子上端起一只50公分高、盛满滚沸饭米汤的白铁锅,却发现周围没有合适地方放这口锅,或者妹妹用铁铲斩菜时光着脚,几乎斩断一根大脚趾(铲是装有长直木柄的半月形铁器,由兵器演化为生产工具后,不再双手执柄朝外或朝上,而是朝下,用于将木盒或木盆里的植物切成碎片)。那时候我们小到甚至不能跟在父母身边插一棵秧。人们因这些往事失笑,并非因为辛苦的农业生活让他们失去同情心,笑只是他们一次次重新接纳我的标志而已

秧苗移栽60天后,那种长久弯腰不能抬头的酷刑将乘以二:收割成熟的早稻,水田立即耕作,随后(再次)移栽晚稻秧苗。为了利用这个季节的光热条件,割稻和插秧交替进行,从7月初开始,持续两到三周。炎热的气候不但让腰背酸疼更难忍受,从麦草帽圈里淌出的热汗还常常蒙住眼睛。收割时,(还是)弯腰低头,一手握住稻棵(就是两个月前插下的那束秧苗)略向前推,一手持镰刀撩过稻棵根部以上约两寸高的地方。镰刀发力大小和角度视稻禾高度、茎干粗细和纤维强度而定,断口终呈斜面。稻禾割倒后,用镰刀轻轻钩住累累下垂的稻子,将稻禾放在一旁,直至堆成一大把(“把”是量词。“一大把”指双手全部张开、手心相向时能够最大限度抄起的稻禾数量)

在稻田里,老手片刻就能找到自己的节奏。他们似乎并不运用身体。身体自己运动,大脑只是跟随,因此处在半休息状态。但无论身体还是大脑,都有疲劳的时候,孩子们尤其如此。很早的早晨或很晚的晚上,田野沉浸在蓝黑色寂静中,空气充满植物汁液的气息,虫子试探性地开始鸣唱,人们沉默的身形在微光中活动,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镰刀趁夜色给所有人留下累累伤痕。

那些噩梦般的夏天总被我看作是对春天的惩罚。但梦在这里只是习见的隐喻,因为赤土的夏天虽然湿热却无梦可言,所有人在极度劳累中随时可以沉沉睡去。在水田中,在烈日下,在身体和肌肉记忆带我们跌跌撞撞穿过植物与铁的间隙时,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感觉到存在之存在。活着变成一种证明,证明有某种超越活着的东西在空气之上,在空气之中,在地平线那里受热变形的空气周围,在植物的质感、光泽和重量里,随后深入水温垂直分层的泥土里面。我们的脚光着踩在泥土或泥浆里。泥土承受或接纳我们,让我们陷入其中,踉踉跄跄,狼狈且精疲力竭,但只要活着且意识尚存,就必然感受到一切别有目标,人只是其中一部分

从属是沉重的,仿佛牛负着轭,牵引犁耙。但从属并不止从肉体与精神的分离中制造同一,从属(因其沉重)有时也会压垮生命的本能,就像牛会因为过度疲劳而疯狂。牛会愤怒地摔掉人类发明出来强加给它们的目标与负担,或突然用尽力气加速向前冲,就像倦怠到极点的士兵扑向子弹,似乎那是唯一可能的解脱。犁头或耙齿倾斜着从泥土中拉扯出来,露出雪亮的锋刃,对人和牛都极其危险。每一种生命在此刻都忘了它们在春天曾是何等轻盈。

回望来路⑱|赤土:春天与电视机

回望来路⑰|赤土:苹果与香气

回望来路⑯|赤土:雨和雪

回望来路⑮|赤土:框子与宇宙

回望来路⑭|赤土:夏与秋

回望来路⑬|赤土:记忆/想象

回望来路⑫|赤土:消失在空气中

回望来路⑨|赤土:循环

回望来路⑧|赤土:葬礼

回望来路⑦|赤土

回望来路④|小村与地理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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